崔三很少会感觉孤单。
崔是大姓,族谱往前可追溯到西周,千百年来,繁衍生息,有过极盛之时,有过低调之时,至大夏朝,崔家乃望族,能人辈出,得世人敬仰尊重。
崔三长辈很多,同辈兄弟更多,大家皆性格不同,兴趣不同。崔三自小聪慧,好读书,比有奇奇怪怪癖好的长辈们好伺候多了,他的父母极为欣慰,顺便把不听话的弟弟们,堂弟们,全丢给他管束。所以他的成长过程中,没时间体会什么是孤单,忙的不得了。
他最喜与临清崔家的老祖宗对弈闲聊。幼时喜欢看书,总觉得任何东西都能在书里找到答案,随着年纪增长,他发觉有时书里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懂,偶尔需要读好几遍,才能体会中个深意,而家里这位老祖宗,是个活宝典,人精中的人精,与他说话,总会所得颇多。
老祖宗性格像个老顽童,可句句都是智慧,崔三不明白,为什么族里人都怕他,不怎么也接近。崔三每天早起读书,照顾弟弟,等用了午饭,估摸着老祖宗歇了晌,就抱着棋盘去找他,数十年如一日。
崔三长的好,学问好,从小名声就很盛,很多人希望与他交朋友,更多人希望能与他结亲。崔三第一次从母亲那里听说要为他议亲时,不怎么愿意,推说只想用功读书,拒了。
他不想过和普通人一样的日子,如果每个人都应该有共度一生的人,那么他希望他可以自己选。他不想要一个照着规矩模子刻出来的大家闺秀,他希望他的那个人是聪慧可人的,可以听懂他的话,可以有交流,可以让他觉得漂亮。
可惜直到二十六岁,也没能求到一个合适的人。曾经有过一个人让他心动,可那人……注定不是他的。
崔三相貌俊美,风仪无双,宛若谪仙。顶着世人的注目成长,不但没长歪,还非常顺利的科考入朝,选入翰林,外放历练,调入六部之首吏部,任从三品的吏部侍郎。他是大夏朝最年轻的三品大员,官声良好,同僚敬佩,圣上器重,明显是下一个内阁首辅的料子。
崔家祖上不止出过一个丞相,崔三能到这样的位置,有这样的前程,崔家反应很淡定,唯一担忧的,就是他的亲事。
崔家族里总会涌现出离经叛道之人,族里规矩相对宽和,此事递到老祖宗面前,老祖宗沉默片刻,只说了一句话,“崔三有自己主张,任何人不得干预。”
所以崔家只能干着急,崔母瞧着崔三年纪渐长,慢慢死了心,后来她都不要求崔三娶亲了,只要崔三能找着个人,不管那人什么模样什么身份,纵使很不堪她也忍,她只求儿子身边有个知冷知热,能一辈子一起过的人。
至于后代……崔母一点也不担心,她自己膝下就有好几个儿子,孙子,以后会更多孙子,族里也多的是孩子,只要崔三喜欢,过继一个不是难事。
崔母压力很大,崔三却一点不着急,他正将所有兴趣放在朝堂。党争,朝争,政局变幻都非常有意思,只要用些心思,就能左右很多东西朝自己想要的方向走,如果想要的太多,就必须付出更多的智慧。
他不是武将,手里没有任何兵力,消息来源,他只是个吏部侍郎,年纪又轻,朝中上层的老狐狸们不怎么瞧得上他,他能用的,只有自己的智慧。
便是如此,他也没有输过,崔三很满意。
这天他照例到吏部上差,刚走至庑廊转角,就听到有人在里面争吵。
“岂有此理!我的平调文书早就送到这里,如今官都派完了,你告诉我你没看到!定是你工作疏忽,把我的文书给漏了!即是你的错,你就该弥补,如今苦主找上门,你一句抱歉的话就想算了?我告诉你不可能!”
这声音满含怒气,清脆明亮,听着还有几分耳熟。
崔三往前两步,透过窗槅看清楚人后,差点没笑出来。
林风泉。
这人自小天真,怎么到现在性子也没变?
吏部文书怎么可能会弄丢弄漏,他的文书不在,明摆着是有人故意整他。出了事不知道找朋友帮忙奔走,反倒在吏部吵架,这样吵就能结果?小吏没有上面发话,肯定是什么都不敢做的。
崔三隔着窗子看着林风泉。竹青色直裰,身量偏瘦,大眼睛,尖下巴,皮肤白皙,修眉微扬,表情神态充满活力。
他记得林风泉好像……二十多了?怎么同少年时期没什么差别?
想想他身边的朋友,夏飞博,徐文思,纪居昕,个个都是聪明的不行,坑人都能让你不知不觉,被卖了还美美帮着数钱的主,怎么带出这么一个奇葩?
身为吏部侍郎,尚书不在时,就他最大,崔三有必要出头解决纠纷。
他让人推开门,负手缓缓走进,声音淡雅笑容温润,“这是怎么了?”
文选司小吏看到他一脸委屈,“大人……”
林风泉眼睛一亮,大步过来拽住他的袖子,“你来的正好!你们吏部办事疏漏,让我的调官文书丢了,你得负责!”他一边说,一边在别人看不到的位置偷偷冲崔三眨眼睛,满脸都是‘大家都是老乡,看在过去的份上必须帮忙’的调皮表情。
崔三心内暗笑,帮忙倒是可以,但是‘负责’这两个字……
他将袖子从林风泉手里抽出来,“稍安勿躁。”
“林大人的调官文书,你可是没看到?”文选司小吏苦了脸,“下官确是没看到……可林大人非说递了进来……”
“好,我知道了。”崔三抬手阻了小吏,左手往前方一划,“林贤弟,我们去里面说。”
崔三风仪无双,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能美感十足,如行云流水,让人看的眼呆。林风泉得到注目,觉得很有面子,赞赏地看了崔三一眼,整了整衣襟,清咳了两声,慢悠悠往前走,“道歉就不必了,你的人品,我信得过。”
周围一票人看着林风泉装样子,心内狂骂,我们崔大人待人本就谦逊,君子之风是随时飘洒完全不能自控的好吗,哪里是在向你表示道歉!脸忒大!
崔三引林风泉进隔间,小吏上了茶,关了门,林文泉板肃的神态立刻变了,笑嘻嘻跳到崔三面前,大眼睛里满是惊讶,“崔三,真的是你!”
崔三微笑,“我以为我这个吏部侍郎很有名,人人皆知呢。”
“是很名啊,我早就知道,就是没料到,真的能在这里看到你!”林风泉坐到崔三身边,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你升到吏部时,我正在外放,想当面道贺都不成,今日看到,我真替你高兴!”
林风泉说着说着,又拽了崔三袖子,“今日难得,你若无事,我请你喝酒吧!”
这自来熟又没心没肺的模样……他忘了今日来吏部的目的了?
崔三想着在这里说话其实也不太方便,便答应了,“好。”
“那我现在就去醉仙楼订位子,你忙完了就过来啊!”林风泉兴奋的走了,像被狗撵似的,叫都叫不住。
崔三:……
崔三过了一遍公务。这些事情对他来说很轻松,不到半个时辰就处理完了,他换了套衣服,到醉仙楼去寻林风泉。
林风泉在三楼包个个临街靠窗的雅间,趴在窗子上往外看,看到他远远就打招呼,“崔三!三楼,天字第二间,快来!”
崔三有些讶异。到他如今的位置,很多人看到他都很热情,可那种热情都是装出来的,林风泉却不,他是真的很热情。
崔三抬脚上楼,刚走到楼梯转角,就见林风泉打开了雅间门,笑眯眯地等着他,“快点快点,我点了好酒好菜!”
林风泉亲自执壶给他倒酒,给他布菜,“你可是咱们临清的骄傲,好容易有机会,我得好生巴结巴结你,回头出去做官,说我曾与你一桌喝酒,相当有面子啊!”
他热情,崔三就接着,推杯换盏,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林风泉说的还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小事,崔三忍不住了,“你不想谈谈今日吏部遇到的事?”
林风泉有些茫然,“吏部什么事?不是你们小吏丢了我的文书?我再拿来一份,有你做证,就不会丢了,官就会派下来了啊。”
崔三指节敲打着桌面,“可那样一等,得到明年。”
林风泉傻兮兮的笑,“明年就明年呗,反正我政绩没差,歇个一年也没什么。”
“有些人脉往来,一年很重要。”崔三意有所指,“等你明年再来,别人许早忘了你。”
林风泉摆手,“那没事,官场残酷么,纪九早提醒过我。不过不在乎我的人,我也不在乎,我当官又不是为了他们。”
崔三隐隐有些头疼,“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派官文书,是有人故意的?”
“故意?”林风泉神色凝重,突然拍桌子,“你们吏部小官竟敢蓄意欺侮朝臣!”
崔三眉梢跳了一跳,“小吏自然不敢。”
林风泉松了一口气,眼睛睁的溜圆,“那你吓我。”
“我是说……算了。”崔三觉得说了林风泉也可能不懂,便问,“你在外为官时,可有遇到过不顺?”
“有啊,”林风泉掰着手指头数,“有上官故意压着的,有别人不配合的,有上门威胁的……崔三,你是不知道,这外面有良民,也有刁民,可厉害了!”
崔三修长眼眸带笑,“那这种时候,你怎么处理的?”
“不需要怎么处理啊,他们见我为官清正,渐渐就会改掉了,”林风泉笑出一口白牙,浑身带着正气,“所以咱们当官的,只要清正廉明,就一定能福泽百姓,感化恶人!”
“是么……”
“当然是!”
林风泉一脸自信,非常笃定,崔三面上陪笑,觉得林风泉就是个大傻子。
崔三不像林风泉那么天真,吃完这顿酒,他问了几个与林风泉共事过的人,就知道原因了。
林风泉有很多好朋友。
夏飞博驸马,手握五城兵马司,在皇上面前很有重量。
徐文思,在通政使司任右参议,消息灵通。
纪居昕,与卫砺锋一起,掌着督察院,好像还有一个神秘组织,御前的信任不用说了,他们若想玩弄朝局,不要太简单。
心思纯真,清正廉明,立场做好官的林风泉,有这么几位好朋友照看着,就算出了什么岔子,很快就会解决。
可叹林风泉竟还以为是他魅力所致……
崔三想明白后在书房笑了半天,这人可真有意思!
此事有他看着,有某些好朋友帮忙,不管林风泉得罪了谁,哪个不长眼的想治他,这事也很快了结,林风泉很快接到调令,任大理寺丞。
崔三觉得这个官位很适合他,一身正气,不偏不倚么。
林风泉在京城做官,每天翻着大理寺的案子,把大理寺弄的朝气蓬勃,积年的案件一个个破了,不好砍的人砍了,不好办的人办了,民间一片赞好之声。
这半年来,崔三耳朵里灌满了林风泉的事迹。一会儿听说他替一对死了女儿的夫妻伸冤召雪,把一个宗室子定了罪;一会儿说听说他当街勇对权贵纨绔,救下了一位卖身葬父的少女;一会儿听说他大发虎恩,当堂连斩十贼,引百姓欢呼……
总之,新鲜事就没断过。
都在京城,同在官场,偶遇很正常,十月的一天,林风泉在酒楼巧遇崔三,“你也一个人?真巧!咱们拼桌吧!”
那是一个生意很好的羊肉汤铺子,冬天饭点去时常找不到位置,崔三去的早,占了个好位置,还能用屏风围个私人空间,林风泉去时空桌子都没有了。
崔三不好拒绝,三根手指拎着酒杯,声音清澈如月下溪水,“好啊。”
林风泉颠颠跑过去,看到桌上点的东西,啧啧两声,“你说你到羊肉汤铺子不喝汤,只吃肉,还就酒,不怕火气太大!”
崔三微笑着,“可以给你叫锅汤。”
“有酒谁要汤啊,”林风泉笑嘻嘻坐下,要了个杯子,拿过崔三跟前的酒就倒,“酒最好了!”说完与崔三碰杯。
铺子里很暖和,热气氤氲,飘着食物香味,很能让人放松。
两个人吃着肉喝着酒,浅浅聊天。
聊着聊着,不知道是不是喝的高兴,林风泉上了脸,两颊酡红,眼睛水润,“崔三,遇到你真好!”
“怎么说?”崔三担心他喝太多不好,抬手叫小二过来,点了几碟素菜,有凉拌有清炒,都是清火去躁的。
“你是不知道,我最近好无聊啊……”林风泉抱着酒壶,“纪九和卫砺锋去江南玩了,昌宁公主要生孩子,夏飞博没空往外走,徐文思那家伙被皇上派了差不在京城,都没人同我玩了……”
崔三突然想起一事,“你未娶妻?”
林风泉噗的笑出声,“你也知道?我命硬啊!家里曾给我说了五房亲事,五房啊,每一个说完亲都活不到一年,谁敢嫁我?”他身子发软,没骨头似的靠在桌上,“家里还要给我说,可我这样的命格太吓人,还是别耽误人家姑娘的好……”
他抱着酒壶趴在桌上,微微歪头将下巴放在手背上,视线越过崔三,看到窗外一支斜斜伸出的红梅。梅枝上满是花苞,还未绽放,迎着风颤微微的动,映着崔三本就俊美的脸更加漂亮,“崔三,你真好看。”
崔三见他傻兮兮笑着,眼神飘乎,知道他喝醉了,也不在意,“我本就生的好看。”
“假仙。”林风泉突然指着他,“肯定是你总扮假仙模样,营造出‘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气质,才不得女人喜欢,所以也没成亲对不对!”
他哈哈笑着,“有你这样的人做伴,我突然觉得不悲伤了!你这么好看都找不到媳妇,我找不到就太正常了!”
他笑的开怀,崔三眼梢微垂,眸底隐有讶异。
这个人,不是没有苦恼的事,可再不好的事,落到他身上,都没什么大不了,他仍然可以找到理由安慰自己,笑的开怀,他是一个非常乐天的人。
不像自己,表现的再云淡风轻,偶尔心里也会觉得累。
突然心里有个念头:与这样的人一起,一定很快乐。
崔三晃晃头,觉得今天酒喝的有点多。他放轻声音,“你一定能找到对的人,可能就在不远处。”
林风泉笑眯眯用力点头,“那必然是!我这么好,当然得有最好的人配!嗷嗷!”说到最后还嚎了两嗓子。
崔三熟悉少年时期的林风泉,热情,纯真,活跃。岁月在每个人身上都会留下痕迹,可对这个人却相当眷顾,让他自始至终都保持这般……
也不错。
林风泉喝醉了,二人过来时没带下人,崔三没办法,只好背着林风泉回家。还好夜里人少,他背了一路,没人看到。林风泉睡的直打小呼噜,不知道梦到了谁,直啃他脖子。
林风泉特别能闹腾,搅的京城无人不知他的名字。崔三在旁看着,越看越觉得新奇。按理说照林风泉这性子,在官场该活不下去,他太能得罪人,也不太识眼色,就算有几位好朋友撑着,独自一人时应该不会太容易才是。
可是他料错了,正因为这样的人少,难得纯粹,难得自始至终的清流,反倒极为可贵。所有当官的人,最初的愿望不过是出人头地,造福乡里,青史留名,可一入官场这个大染缸,太多的身不由己,慢慢的,自己都会变的不认识自己。
林风泉的表现不是装的,是天性如此,看样子也会一如既往的坚持下去,官场上的人看着,偶尔会愿意默默搭把手,就算圆了自己当初的梦。
所以林风泉的成功,不是没有道理的……
还真是个人魅力。
翻年林风泉接了皇命,巡查河南道官府案件,京里突然少了他的消息。
没了他在眼前晃,崔三突然有些不习惯。
他与林风泉交集不多,就算京城这半年,也才见了两次……
崔三修长眼眸深沉,捏捏眉心,命令自己不要再想。
可有些事偏就这样,你越控制不要想,就越会去想。
崔三想起,他与林风泉……其实见过很多很多次。
不仅仅因为纪居昕,幼时他就曾见过林风泉。
林家在临清家世不错,偶尔办宴会请崔家,崔三记得,他见过小小孩童的林风泉。小孩胳膊肉肉的,小胖腿短短的,把刚抓的螳螂亮给他看,问他好不好看。小娃娃嘴角有笑涡,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叫他说不出不好看三个字。
林风泉从小就与夏飞博徐文思交好,他最初见到这个小团体时,还是林风泉做的介绍。
后来……遇到了纪居昕。
他欣赏纪居昕,不是因为纪居昕俊秀的外表,是因为纪居昕的聪明。纪居昕能从乡下庄子,走到人前,结交人脉,走出自己的一片天,非常不容易。
那时他心有些蠢动,没有注意到纪居昕以外的事情,现在想想,很多次碰到纪居昕时,林风泉都在。
他最能活跃气氛,经得起任何玩笑,对朋友非常忠诚,如果有人说纪居昕不好的,他立刻会生气,然后去找那人的茬。
他们这个小团体性格有类似之处,若说他从未有一点羡慕,是假的。
纪居昕光芒太盛,难免挡住别人视线,看不到他身边的人,而林风泉,就是这样一个,非常纯真又可爱的人。
……
崔三去了开封府。
他不知道是真的因为公务,还是自己想来,明明这个公务,派下官就可以的。
在开封很顺利的偶遇了林风泉,林风泉请他吃饭。
两人边吃边聊,气氛很热烈。崔三后来回想,他与林风泉并没有聊什么正事,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可是相处的时间竟那般和谐,令人留恋,崔三觉得很不可思议。
开封回来,他想起林风泉的时候更多了。
他的日子一如既往,一个人起床,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喝酒,明明是过惯了,从不觉得无趣的,竟然开始有些不满。
他觉得身边缺了点什么。
应该有聒躁的声音,应该有畅快大笑,应该有拍桌说事,应该有……一个人。
夜里躺在床上,难得失眠,辗转反侧,心内空空。
崔三摸着左胸,原来这就是孤单。
一个人时,从不会觉得孤单,但当一个人遇到了另一个人,将他放到了心里,看不到摸不着时,就懂了什么是孤单。
……
林风泉的官路有这么多人看护着,仍然会有不顺。端午前一夜,崔三突然收到消息,有人要在林风泉归京时下手暗杀。
他瞬间失神,打碎了一只杯子。
这在他身上是很难看到的,来送消息的长随都傻了眼,以为他病了。
崔三没病,他只是心脏突然缩了下,有些微痛。纪居昕不在京,夏飞博带着公主孩子去了皇庄,徐文思忙着,就算不忙,他手里也没合适的武力。
崔三叹着气,用最快的时间筹谋,拿到了一支禁卫军小队的令牌。
此时已至黄昏,他带上人,马不停蹄的往城外跑。
这一天他忙的都没时间喝水,嘴皮裂了,沁出血珠,针扎似的疼。这疼痛不知道怎么的,漫延到心口,他呼吸有些紧,心中祈祷,林风泉,你可一定不要有事!
还好过程是刺激的,结果是可喜的。
真有人要杀林风泉,林风泉被追的慌不择路,头发歪了,衣襟散了,护卫都死了好几个。崔三到的非常及时,禁卫军人数虽少,能力却相当强悍,很快摆脱了逆境。
林风泉抹着头上的汗,“好险啊……我就知道那个恶霸不好办,他爹就这么一个独生子,被我砍了,肯定要报复……”
崔三额角直跳,“知道人要报复还不好生准备!”
“我准备了啊,不是请了这么多护院……”林风泉眼神伤感,“结果还是有伤亡。”
崔三不知道骂他什么好,忍着怒气,“你即知有危险,该与朋友求助才对,你就这点护院,万一别人请了厉害杀手,哪里够用?”
“那不是纪九和夏飞博都没空么……再者我是官,那恶霸家里不过是有点小钱,没权没势的,也厉害不到哪里去……”林风泉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好了,我知道这次我错了,想的太简单了,你别生气。”
崔三拿他没办法,“你知那恶霸乃是独子,行事该迂回些,我若没猜错,你定又是当堂斩了人,人家父亲不怒才怪。”
林风泉却觉得这点他没做错,睁圆了眼睛反问崔三,“他胆敢犯法,为何我反倒不能砍?”
律法有严,律法有威,其震慑作用最重要。让人们看着恶人被砍,是大快人心,也是警示——犯法就会得到这样下场,万万不能有不良心思。
崔三无言以对。
林风泉说的对,如果做官的失了胆气,如何服人?
可是……“如果你真的死了呢?”崔三喉头发紧,如果他再晚到一步,后果将不堪设想……
“死就死呗,人不都得死。”林风泉拍袖子整衣襟,“我这样的,有兄弟姐妹,无妻室儿女,死了最多亲人伤心一段日子,对别人没一点关系。”
“你怎么知道没关系?”崔三皱眉看着林风泉,“……有关系的。”
他说完这句话,竟转身走了。
林风泉纳闷,这是生气了?崔三竟然也会生气?
新鲜了一会儿,林风泉苦着脸,他方才哪句惹人生气了?
得好生道个歉才好……
林风泉回京后,继续在大理寺任职,仍然闹腾,可他约了崔三两次,崔三都不理人,林风泉有些委屈,不知道是心境,还是运气不好,他病了。
崔三气的牙痒,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会心如止水,不会动怒,没想到林风泉让他屡屡破功!
这个大笨蛋!
有在月底约人的吗!吏部月底忙到飞啊!他是真没空啊!不能应约,他何尝不遗憾!
想好了忙过最后两天,他再去找林风泉,结果林风泉就病了……听说是夜里洗澡睡着了,水凉透了冻醒,迷迷糊糊回床上,又忘了盖被子……
该!
叫你不好生照顾自己!
崔三气沉沉地找到林风泉的院子,林风泉正喝药,眼睛水亮亮地看过来,“啊崔三!你终于不生我气啦!真好!”
崔三长长叹了口气,过去将林风泉的被子盖好,“好生养病,别一惊一乍的。”
林风泉为了上差方便,在大理寺附近赁了个小院子,院子里就住着他一人。因是小病,他没下人往外透,林家人并不知道,也没派人过来照顾他。
崔三想这笨蛋能让自己睡死在澡盆里,非常不放心,亲自守了他好几天,直到他病好。
林风泉非常感激,病好后请崔三喝酒。
他是真高兴,在小院里露天摆了桌子,放了酒菜小点,同崔三一同赏月。
这夜的月色很好,暖风徐徐,应着酒香,人很快就醉了。
崔三看着他脸颊酡红,大着舌头兴奋地说着有意思的事,缓缓笑了。
明明最讨厌聒躁,可这个人说话,他却觉得十分亲切,甚至非常必要,好像这些应该是他生活中的日常,缺了就不美了。
林风泉又在说惩治恶霸的事,跟说书似的,跌宕起伏,非常有趣。
崔三却听出了内里危险之处。
林风泉有好友帮扶,有些善缘,官途还算顺畅,可好友毕竟不是家人,总会有不方便,不在的时候。若有一天,林风泉傻兮兮撞上哪位颇有权势的高官,引发非常重要的利益之争,那他就危险了。
届时没人看着……他能走多远?会不会被人活剥生吞了?
连洗澡都会睡死生病的人……
崔三突然心里起了心思,不如……自己亲自看着?
他亲自守着,任林风泉傻头傻脑的去闯,去撞,出了事,他帮他顶着,他来筹谋策划……
这样的心思一起,便再也收不回来。
他终于承认,他是喜欢林风泉的。
不是淡淡的欣赏,一点点动心,而是深深陷进去了。
林风泉喝了酒笑的特别傻,特别灿烂,好像整个夜空都被他点亮了。
崔三不由自主缓缓倾身,在他眼睛上印上一吻,“林风泉,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林风泉继续傻兮兮的笑,“好啊。”
崔三抚上他的脸,“……笨蛋。”
他大概都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没关系,他会让他懂的。
时隔经年,他终于明白,这才是真正的动心。会为这个人牵挂,为他担心,脑子里时时处处想的都是他。便是这人无心无意识的一句话,也能让自己心生愉悦,快活的不行。
崔三握着林风泉的手,修长眼眸里闪耀着睿智光芒。他声音清透,仿佛在诉说一个承诺,“我会让你明白,你注定是我的人。”
月华如水,银霜处处,两人发丝被微风拂开,缠在一处。
崔三心底满满的。
他想,他找到了可以共度一生的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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