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之前世今生

第3章


  她把长发编了辫子,又绕上两圈,静定地越伏在头上。
  章院长见到敲门进来的少女,上衬是浅粉红色的小格子,棉质,袖口翻卷着,裸露的半截手臂,也是粉红色。
  啊。她刷洗过澡,空气中有香皂的味道,是带点刺鼻的茉莉香。刺鼻的。
  他给她说大道理:
  "单玉莲同志,你八岁就来院了,我看过你的档案,你是孤儿,也没有亲戚,所以出身很好。肯吃苦,有革命精神,对党的感情也很朴素。"章志彬这样说的时候,他的脸部表情是很严肃的。基本上,自家对党的感情也很朴素,他跟他的爱人,每天早晨起来,都站在毛主席像跟前,报告"他"知道:毛主席毛主席,今天我们要开什么会去了,今天有哪儿的工宣队来访,大家交流经验了,我们遵照您的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来抓思想。临睡之前,也对毛主席像说道:毛主席毛主席我今天又犯错了,什么什么地方没有批外…
  夫妻早请示,晚汇报。
  章院长面对着久违了的、娇俏可口的点心,恨不得一下吞噬了。
  "单同志,你长的也够水平,跳得不错,本该是国家栽培的一号种子。可惜出了问题,我们得研究一下。""单玉莲心焦了,什么事儿呢?
  一双秀眉轻轻地遵聚,满目天真疑惑。
  "院长,发生什么事?你不是要我退学吧?"
  他深思。
  他的双目愣愣地望着她,整个人干得想冒烟,是一刹那间发生的念头。他口渴,仿佛在她瞳孔中看到自己如一头首。
  他很为难地道:
  "——是出了问题。因为,这个,你的体型很好,太好了,就是太"那个"——"说时,不免把单玉莲扳过来,转一个身,她的胸脯,在他眼底微颤。也许只是错觉,但他扶着她的肩,又再转一个身。
  "你的体型,并不简单,你明白吗?芭蕾,是有很多旋转、跳跃,或者托举的动作。你是有点超重,有负担,舞伴也不可能贴得近,很难,控制自己……"他实在很难控制自己了。
  一边说,手一边顺流而下,逆流而上。
  无法把这番大道理说得分明了。到了最后关头,那种原始的欲念轰地焚烧起来,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吧。他不革命了,末了兽性大发,把这少女按倒。——她还是未经人道的。
  章院长把桌上的钢笔、文件、纸稿……一手扫掉,在欲海中浮荡。
  她挣扎,但狂暴给他带来更大的刺激,只要把练功裤撕破,掀开一角,已经可以了……不可以延迟,箭在弦上,特别的亢奋,他用很凶狠的方式塞过去——
  一壁纷乱地暴瞪着她:"你别乱动,别嚷嚷。我不会叫你委屈。"他强行掩着她的嘴:"我会向组织汇报——"外面传来:
  "文化大革命万岁!"
  恰好淹没了单玉莲凄厉的痛楚呼声。
  她见到他。
  (一张可惜厌的脸,穿着绫罗寿字暗花的宽袍大袖,一个古代的富户人家。一下一下地冲击着她。张大户把她身下的湘裙儿扯起来,他眯着眼,细看上面染就的一摊数点猩红。)
  单玉莲拚尽最后的力气,她还是被强奸了。她头发散乱,人处于歇斯底里,取过桌上一件物体,用力一抡,充满恨意地向章院长的下体狂砸。
  她一生都被毁了。
  院长喊叫着,那物体沾了鲜血。
  她义无反顾地狂砸。门被撞开了。章院长的爱人和两名老师冲进来,一见此情此景,都呆住。
  单玉莲受惊,发抖。还半褪着裤子。
  院长双手掩着血肉模糊之处跳动,痛苦呻吟:
  "这人——反革命——"
  他爱人咬牙切齿地把她推打,狠狠地骂:
  "你这淫妇!"
  淫妇?
  她的头饰得低低的,背后仍传来人的窃窃私语。听得不真切,隐隐约约,也不过是"淫妇"二字。
  单玉莲眉头一锁,又强忍了。 
第二节
 
  她背负着这个黑锅,离开了舞蹈学院,从此之后,再也不是在台上劈叉大跳的白毛女了。一双腿,还是蹬踏着。
  次日,只低首默默地踩动机器,车缝鞋面。不觉又已一年半。
  组长自裁床搬来一叠一叠的黑布或白帆布,来至车间,-一分了工序。她粉红色的世界,她芳菲鲜奶的前景,都被黑与白代换了。千篇一律,千秋万世。
  女人们一早就摸清她的底了,男人们呢,也是木着一张张的脸,私心不可告人:听说她的故事,联想到她的淫荡……
  奉公守法地在她身后东搬西移,乘势偷窥一下。毛主席的话:"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每个男人都不让世人知道心下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所以,这鞋厂,有个好听的名儿:"跃进鞋厂"。
  厂内遍贴大字报和标语:
  "批林批孔"
  "批深、批透、批倒、批臭"
  "在学习会上多发言"
  "要团结,不要分裂"
  这倒是个非常先进的单位。
  单玉莲惟有含冤莫白地感激大家帮助她进行思想改造,今后重新做人。
  她的风光,她的灿烂,一去不复返了。她连为革命样板戏出一分力量的机会也没有了。
  抬头一看,大风扇,终年都没开过。每一片扇叶都积满了灰尘。每一个机器上面都默了残线。每一个角落都有特殊的胶的味道。胶,绝缘体,电通不过,水渗不透。她困围在一只巨大的白球鞋里头。
  每当她把一堆鞋面车缝好之后,便放进纸皮箱,然后搬抬到另一部门去。
  人人都做着同样的工夫,妇女头上也得撑上半边天。
  单玉莲吃力地咬着牙,她不相信自己做不好。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倒下来,让瞧不起的人更加瞧不起。
  忽地,横来一双援手。
  "同志,让我帮你。"
  她见往来的同志当中,有人轻而易举地便替她把这重甸甸的纸皮箱给托起来,搬过去。这人的无产阶级感情特别鲜明,还问候一句:
  "你不舒服吧?"
  单玉莲只平板地答:
  "我在"例假"期。"
  正如往常一般,妇女们都是无私隐地、理直气壮地回答。阶级战友是没性别之分的。
  她又回到自己的车间了。
  那人转过身来。
  只一眼,她无法把视线移开。他是一个俊朗强健的青年,肩膀很宽,满有苦力。他这一转身,好似把整个鞋厂都遮盖了,充斥在此空间,无比的壮大,是个红太阳。
  单玉莲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这原是她今生中的初遇。
  她想起刚才的一句话:她坦言告诉他自己在"例假"期。忽地,她的脸红了。什么话也不必说,她的红晕就代言了。
  本在鞋面上穿梭的针,一下就穿过她的手指。毫无防备,锥心地疼,是一种从没有过的疼痛。在心头。
  她马上蹬踏,急乱中,针只是贯穿得更深切。未了逼不得已,方才往上艰辛地升拔出来,血无端地染红了一片白帆布。
  单玉莲的眼眶红了。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措手不及,她爱上他。
  那是怎样发生的呢?
  谁说得上来?夙世重逢,是一种难受的感觉。它带来的震荡,竟历久不散。血止住了,心还是跳着。难受。
  这个男人没有在意, 还独自去帮其他同志,又独自走了。他的表现,不卑不亢、不屈不挠,他是又红又专的劳模。连背影都诱人。
  单玉莲盯着他的背影。(幻觉又一闪现——他竟一身黑色农服,缠腰带,穿油靴,手提捎棒。迈着大步,头也不回。瞬即失去踪影。)
  她目瞪口呆。
  他究竟是什么人?
  "武龙同志,武龙同志,你要加油呀!"
  武龙在场中驰骋着。
  他特别的高大,特别的威猛。一件红背心贴在身上,肌肉都破衣而出,身体裸露的部分,闪射出铜的光泽,即使在没有太阳的室内,那光泽还是反映在单玉莲的瞳孔中。
  他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有力。篮球仿佛利贴在手上,一路带,一路传,最后还是靠他投中了篮。球飓地直冲下地,又往上一跳,一下两下三下,都弹动在她心上。
  笑的时候,他竟有一口大大的白牙。
  如同轻装的骑兵,骑着隐形的马,沙场上,一个英雄。
  他的红背心,写上"红星"。
  她仍然盯着他的背影。粗硬的短发在他脖子上有如黑马的鬃。他的英挺不同凡响。世上除了他,没有人打篮球打得那么好了。
  工人文化宫内,正举行的这场篮球比赛,"红星"队对"造反"队。
  与会的都是劳动工人。跃进鞋厂的同志们都来了,为"红星"队主将打气。
  他们活学活用一切口号,带着笑,在旁当啦啦队:
  "红星、红星,掏出干革命的红心!"
  一个四十来岁、在鞋值部门做保管员的男子,嘴角叼着香烟屁股,舍不得丢掉。一见敌方入了一球,马上吐一日浓痰,便紧张地喊: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其他的人都和应: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为此,"红星"队在最后的几个回合,积分超前,胜了"造反"队。
  武龙英姿勃发,用"祝君早安"的毛巾擦着脸。车间的几个女工,一个给他水,一个给他一包点心,是一种青绿色的东西。青团,以青菜熬水加糯米粉,团成一巨型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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