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

第23章


志向一经确定就不再是幻想梦境,而是巨大的实践,是一系列问题的挑战与应答,是沉重如山的劳务。这样,才知道自己离志向有多么远,即自己实行志向的准备是多么可怜。文学如海,志向如山,我知道我自己的那点敏感和才华积累,不过是大地上的一粒芥子,海浪中的一个泡沫,山脚下的一粒沙子。一部长篇小说,足以把一个19岁的青年吞噬。结构、语言、章节、段落、人物塑造、抒情独白,这些东西我一想起来就恨不得号啕大哭,恨不得从楼上跳下去。原来写一部书要想那么多事情,要做那么多决定,要让那么多人活让他们出台,让另一些人走开甚至让另一些人死掉。而每一个字写到纸上以后,就有了灵气,就带上了悲欢,就叫做栩栩如生啦。栩栩如生是什么?就是文字成了精,头脑成了神,结构成了交响乐,感情获得了永生,你的声音将传到一间又一间房屋一个又一个心灵。而小说成了一个你创造的崭新的世界,你的写作过程只能与上帝的创世过程相比!
  学而后知不足,立志而后知不足,投入而后知不足。如果当初就知道文学有这么大的胃口,文学需要这么多的投入,文学要用去我的这么多生命;如果知道文学需要我冒这么多风险,需要我放弃青云直上、颐指气使、驾轻就熟、八面威风的可能,我当初还敢作出那样的决定吗?然而这里并没有疑问,我只能也一定会那样决定:我以我血荐文学。我的回答是:“是的。”我有许多的话要倾诉、要抒发、要记录、要表达,我压根就期待着翻山越海,乘风破浪,全力搏击,一显身手。向自己挑战,向自己提出大大超标的要求的正是我自己!这就是我的人生,这就是我的价值,这就是我的选择,这就是我的快乐,这也就是我的痛苦。活一辈子,连正经的痛苦都没经历过岂不是白活一回?岂不是枉走人间?我什么时候都没有忘情过文学,文学也就没有忘记过我。我不会忘记1953年11月的那个初冬季节,它改变了决定了我的一生。
  “冷”与“热”的平衡
  然而青年人的热情又实在是太热烈太洋溢,并从而变得太可怜了。青年时期的热情就像大火,像涨潮,像霹雳,像一种病。这种病像是疟疾,使你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会儿觉得自己即将成功,身材也突然猛长,一会儿觉得自己纯粹白费力气,灰溜溜地抬不起头来。因为与热情同在的是极端幼稚的急于求成,那样的热情,那样的燃烧是难于持久的。你总是希望第二天最多是下一个星期就见成效,就见成功,就一鸣惊人,就呼风唤雨起来。急于求成的另一面必定是灰心丧气,一次急于求成不成,两次急于求成不成,三次四次五次……十次八次不成,你能不灰心丧气吗?任何事情,急于求成都是幼稚的幻想,急于求成的结果一定是不成,对此不应该有任何怀疑。而灰心丧气同样也是幼稚的表现,是不堪一击脆弱单薄的表现。毛泽东在总结中国革命的道路时说:“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直至胜利,这就是革命人民的逻辑。”我从第一次接触这个命题的时候就疑惑、就琢磨:为什么毛泽东不说是斗争,胜利,再斗争,再胜利……呢?我们更爱说的套话不是什么“从胜利走向胜利”吗?一直失败,最后能胜利吗?然而,毛泽东的总结是深刻的与实在的,在最后胜利到来之前,与其说是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不如说胜利就是来自一系列失败更实际也更有教益。科学实验也是如此,在最后的胜利到来之前,也许是几十次几百次的实验的失败。急于求成,侥幸取胜的企图,只能造成灰心丧气,小战即溃的结局。
  与投入的决心,与重大的试验,与奋力的一击共生的是无法扑灭的热情,这样的热情应该说是利害参半。没有足够的热情也许难以作出重大的决定,该出手的时候出不了手,而过度的热情却只能帮倒忙。待到你开始了重大的但毕竟还是极为初步的行动、试验、搏击以后,热情的过度已经是害多益少的了,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冷下来,是多想一想事情的不利的方面,知道自己离成功离顶点还有十万八千里,远远没有到激动的时刻。而且,想一想吧,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即使你开始做了一点事,离真正的成就还远着哩。
  冷与热,这也需要一种平衡。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不如意事常八九,这是因为人的心气总是高于实际,越是年轻的时候越是高涨。眼高心高志高情热,投入到一个事业里就是难解难分如醉如痴。我年轻时写完一篇东西,几个月过去了,全文还能背诵下来。现在呢,看到旧作,有时候甚至于自己怀疑:“这是我写的吗?”
  投入的热烈程度与获得的果实恰恰不一定成正比。你疯着哭着闹着夜以继日加班加点不吃不喝搞出来的东西,写出来的文字,作出的决策,提出的方案就一定好吗?恰恰相反,多半还是心平气和地、冷静地、审慎地与按部就班地工作,成果更靠得住些。契诃夫有一句名言,叫做:“热得发冷了再动笔写。”这话真好,不仅文学创作如此,世间许多事都是要热得发冷了再做才能做好。
  一个人的志向、热情、期待、经验、能力、信心、意志、精神的承受力有时是不均衡的。年轻的时候,热情高,志向大,期待殷切,然而经验不足,本事不足,信心不足,相对有些脆弱,就是说精神的承受力也不足。一年一年过去了,对自己已经干出点门道的事情比较胸有成竹了,有点把握了,也不怕某些挫折了,然而也就司空见惯了,没有多少激动,甚至也没有太多的新鲜感了,再让自己燃烧起来又谈何容易?
  总的来说,年轻人苦一些,因为客观条件年轻人也不如上了点年纪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你在某个领域里总会得到更多的承认,更多的信赖,更多的方便。尤其是在中国这样一个有敬老传统的国家,老了好办事一点。这样年轻人更容易愤愤不平,骂骂咧咧,口出狂言而实际又做不出什么太大的花样。如果我向年轻人进言,就劝他们更老到一点,更耐心一点,他们能不能接受呢?
  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
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 (二十六)
“不可”―――在这里留下你的“记录”
   外国人其实也是讲做人的,虽然他们用另外的词语概念。英语国家就很重视“record”(记录)一词。就是说你做什么不做什么,不仅有就事论事的责任和后果,而且会留下记录,长存人间。而考查一个人,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要看他的记录。而我们讲的立德立功立言,归根结蒂,就是留下记录。
    我在前面讲了很多等待、自然、耐心??但我完全不是不分条件和场合提倡一种枯井无波的死寂,不食烟火的清凉,虽然在某些场合某些事务上我也很羡慕枯井无波与不食烟火的境界。但,毕竟还有另一种情势,另一种考验,另一种严峻与试炼,那时候你不能仅仅凭智慧凭机智凭信心凭从容来解决问题,那时候那场合你毕竟有一种良心的震荡,有一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激烈,你必须倾听自己的良心的绝对命令。而那个时候,当你挺身而出的时候,叫做成败利钝,所不计,叫做怀着必败的决心去做一件必须做的事。因为这里除了具体事务上的成败利钝毕竟还有一个记录存在。你的记录是一个佐证,是一个纪念碑,是一个永远燃烧的火炬,它必须永远面对昭昭天日。
   这里的必败,这里的知其不可是一种冷峻、冷静、凛然正气,这里的留下记录,这里的而为之则是一个热烈的献身,是一次勇敢的燃烧,是冷燃烧,是冷峻后面的热度。而失败通向的是最终的胜利,“不可”通向的是无限的可能性。我绝非勇者,那些自身并没有见过什么世面更毫无壮烈记录可言的站着说大话不腰疼却拼命要求别人冲啊杀啊的人为我所不屑一顾。但是我仍然不惧代价地做了一些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情。
   例如在一个斗争气氛如火如荼的背景下面提倡理性、宽容、费厄泼赖,就远不如号召滚地雷更叫好。在一些读过几本书的人,一个个惺惺惜惺惺地哭丧着脸互慰互捧互相抚摩乃至集体撒娇的时候,你发出不同的、企图从另一个角度探讨问题的声音,也是触犯了大忌。把人们背后议论不已,当面却是好好好地夸赞个不停的对于某人某事某书的看法讲出来,摆在台面上,这样的傻事也不是那么多见的了。
   我反感的只是滥用悲壮,活得已经很滋润很全面很细腻入微了,偏要轻率地做出“临行喝妈一碗酒”的样子,视周围的人都是鸠山的样子,就不必了吧。知其不可而为之,身教胜于言教,这并不是日常的常见的全天候方式,更不要变成口头禅。你总不要以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姿态与心情吃饭、穿衣、买股票、领奖、出席宴会和做爱。爱叫唤的猫不捉老鼠,大勇无功,大德无名,不到那种时刻先闹腾一个够,这就和一面抢着麦克风一面高声提倡孤独一样,或者可以免了吧。
     对于年轻人来说,生活的交响乐才刚刚开始演奏,不论资质和处境有什么样的差别,无疑你可能做出在你的具体条件下能够做出的最佳成果,留下你的最佳记录。只要正视历史,我们就有理由为今天的年轻人感到庆幸。你们面临的较少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宿命,而大多是知其必可,知其必胜,知其大可,奈何踌躇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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