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犹奏别离歌

第24章


大公子又操劳过度,便一病不起。”
我不关心这些,只关心他的身体:“大夫怎么讲?”
阮白苦笑:“大王子一向康健,这一次,应该可以平安无虞吧。”
天,和古代人说话要累死了,就不能给一句明白话么?我火急火燎。不过听阮白的话风,似乎不太妙。
“大公子在长安的十年,过得太辛苦。”阮白喟叹,“他收着要强的心思,硬作出嬉笑洒脱的的模样,愈叫人不是滋味。”
阮白或许觉得自己话说得太多,默默缄口,躬身而退。
留下我一人,在偌大的房间内,怔怔守着榻上沉睡的他。
3.
我听到有人在轻扣床栏。一时惊醒,发现自己在床上躺着。抬头,看见他站在我面前。他表情淡然,身材似乎魁梧许多。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我闻见衾被间属于他的气息,这才意识到自己睡在他的床上。脸一定红得很厉害罢。
他不说话,眼神复杂。我掀被下床,他用力握住我的手,来到窗前。窗外飘着碎雪。彼此仿佛都有话要说,却都不愿先打破沉默。时光凝住,短短几日,却似乎耗尽我全部心力。我们穿着同色的雪白中衣,宽长的袖在晨光里薄明如翼。
我扶他的肩,轻轻,轻轻,拢住他的发。用细齿梳篦一下,一下地理顺。再缓缓绾成一个髻。我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将他弄疼,生怕搅碎此刻的安静。
我绕到他面前,直视他。他亦抬头看我,终于沉吟道:“静娘,你愿意跟我回南诏么?”
也许是我一时的迟疑伤害了他,我看见他眼神悄然一萎,而面上依旧带着微笑:“静娘,如果我不是大王子,我们纵马四方、逍遥平安地生活,你愿意吗?”
我没有回答。
他亦迅速收起眼底一痕迷茫,恢复了坚定与决然:“我不该再耽误时间了。”
眼泪霎时涌出来,我凄然一笑:“你毕竟是大王子。”
他扫我一眼,又定定望着窗外的雪,答非所问:“以往,成都的冬天是不下雪的。”
他接过侍女奉上的披风,大步出门。我犹疑着:“哎……你身子好了么?”
“不要紧了。”他回头冲我微笑,那笑容明澈清凉,恍如初见。我一阵心酸。而他的步子却没有停下。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到他。
身边一个相熟的人都没有,又不知该向谁打听。我想出院子走一走,却被侍女拦下:“大王子吩咐了,地冻天寒,姑娘不要四处乱走,在房中养着便好。”
“我没有什么好养的1一时火气上头,我脱口道,“这不跟幽闭一样么?我哪里乱跑了?你一步不离跟着我便是,我出去散步还不行么?”
侍女扑通一声跪下:“姑娘恕罪!我们只是奉大王子之命伺候姑娘,若有闪失,担待不起。”
我冷笑,还不相信我出不去。于是先缓了口气,扶她起来:“你能不能告诉我,大王子这些日子去哪里了?”
她一脸懵懂,又要跪下:“姑娘恕罪,奴婢不知。”
“那么阮白,阮先生在哪里?”我失态地叫起来,“我在这里像坐牢一样,疯也疯了1
四个侍女都慌手慌脚跪到我面前,一副誓死不让我出院门的姿态。也不知有什么事要瞒我。我倒将心静下来,笼着双手道:“他不来见我?莫非是府上迎娶王妃?即使如此,也该让我讨杯喜酒喝,再将我打发出去!这样关着我算是怎么回事?”
这本是一句寻常玩笑话,却让我无端委屈起来,泪水簌簌滚落,不能自抑。
“苏姑娘1
是阮白。
他一身汉装,一如既往地不卑不亢:“苏姑娘不要这样说。大王子近日事务缠身,未曾抽空来看你,请你体谅。”
我心一凉:“究竟是什么事,这样忙……他的身子还未痊愈,你是他身边的人,也不好生劝他静养,倒也搅和了让他操劳。”
他微笑:“苏姑娘既是真心为大王子忧心,我也不必隐瞒。近日,大王子奉南诏王之命,会同吐蕃军进攻唐土,夺取会同军,进据清溪关。”
“他……他要攻打大唐?”我戚戚然道,“他攻打大唐,也要瞒着我,不让我知道?”
“只因姑娘从唐宫里来。若让姑娘知晓,姑娘必定内心难安。”阮白字字铿然,“待大王子凯旋,必来与姑娘畅叙长谈。所以现在,姑娘还是在府中静侯消息。”
我将政治问题一并抛开,直问道:“他也亲自去打仗吗?”
“是。大王子需要立下军功,创下事业,才能有威望继承王位。”阮白微笑,“请姑娘放心,大王子是情重之人。决不辜负你。”
我颓然转身:“如果,他不是大王子,只是寻常人,该有多好……”
侍女捧来一叠书,说是大王子托人送来的,若我觉得闷,可翻着打发时间。
是一卷汉诗。府上说汉话、通汉俗之人甚少,乍见这几本烟蓝书面、朱阑宣纸的诗集,我不由微笑,亦懂得他的一番苦心。于是心里的委屈少了几分,眉间忧虑亦平复少许。
随手翻阅,看见一句: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于是怅怅,这才知,内心缠绵的牵念,早已泛滥。与他一起,欢爱与良时总是一瞬闪过,以为自己不在乎,却不想自己原来早已沉溺。
想他在某一处军营,想他在某一处战场,会不会亦有这样一瞬,蓦然想起我来,想起我弹拨曲子的模样,想起我的眉眼,哪怕,哪怕只是轻轻的一瞬。
我拥紧这些书卷,任由思绪漫漶,相思成疾。
4.
这应该不是静娘一生中唯一的一份爱情。但,至少也应该是最为缠绵酷烈的一份。
每一个清晨醒来,我睁开眼,感觉窗外溜入细竹帘的风愈来愈温柔缱绻。我抓着被角想,战争快结束了么?他应该就要回来了吧。
在想念他的间隙,我常常会想起思贤,想起芜夜,想起和子。这些四散零落于天涯的人,这些曾交错出现静娘生命中的人。
不知为何,自从离开芜夜,我似乎失去了一切制曲的灵感。弹出的琵琶亦没有从前那般清澈动人。
或许琵琶亦需要知音。
我满心惦念,每一份牵挂都是一种残酷的煎熬,叫我坐立不安,叫我食不知味。而细细想来,却发现自己的脆弱与坚定,那竟是一种疼痛的快乐。
我取出曼荼罗香包中那些未种完的薰衣草种子,小心洒在院子的花园里。于是生活又有了盼头,每天,都要过去看,种子有没有发芽。仿佛是等待婴儿出世的母亲,心怀忐忑与希望。
那个暮春的清晨,我看到,第一枚种子发芽了。我屏住呼吸,生怕一点轻微的动静都会使眼前的嫩芽消失。
我欢喜地回身,喊侍女们:“快过来看,发芽了1
而侍女们却没有来。
垂花门外走来的,是他。
一袭淡青色交领直身,绾着汉人的发髻。脸上蒙着薄薄的露水,像一个柔软梦境。
我痴怔怔,停在那里,软纱裙角轻轻飞扬。
分明,不是梦境。是他,眉宇间衔着温默与疲倦的他。
他突然大步上前,用力揽我入怀,将我横抱起,掀帘入室。我听见他繁密急促的呼吸声,潮湿窒闷的空气铺天盖地。我揪着他的衣襟,不是梦,真的是他。
面对他成熟朗然的面庞,我无法自抑,狠狠,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腕。
晨光自竹帘细密的缝隙中丝丝倾泻。我仰倒在床帐内,柔软衣衫纷纷飘扬。我伸手,抚摸他的额角,他的眉眼,他的下巴,他的胸膛。
他将我的嘴唇咬得出血,仿佛是不懂事的孩子,发狂到偏执。可我一点儿也不疼,相反,却感觉身体高高飞扬,快乐得几乎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他将头深深埋在我怀里,仿佛害羞了,又仿佛困倦了,我们十指交握,没有言语,一次又一次抵达花开的彼岸。
仿佛有热流通过他的指间传入我的经脉,直至全身。泪水汩汩,我搂紧他的脖子,再也不许他离开。
春季,所有的花都开了。
他笨拙地扶我坐在妆镜前,要为我绾髻。
这一幕何其熟悉。十二三岁年纪,思贤哥哥也这样笨手笨脚,将我的长发弄得四下披散。那时的我,天真单纯,嘟起嘴与思贤哥哥生气……
“静娘,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微笑,“只是忽然想起少年事。”
他粗粗将我的发盘起,斜插入一枚长簪:“静娘,你真好看。”
我侧身握住他搭在我肩上的双手,满面含羞。
“静娘,你我二人,如此白头不相离,该有多好。”他微笑,言语间却凭空透出几丝悲凉。我不敢多问,心蓦然收紧,迟缓的疼。
那段时光,美好得不真实。他日日陪伴我,我们一起下棋,一起赏花,一起吟诗,一起看朝阳落日。清净的小院落,没有任何人打扰,连送饭菜的丫鬟都是轻手轻脚,布菜完毕,便悄声退出,如一阵微风无声无息。我与他,俨然神仙伴侣。
有时候吃饭,他会渐渐望着我发呆。我被看得不好意思,总要拿筷子轻轻敲他额头:“看什么?菜都要凉了1
他蓦然醒神,笑道:“没有什么,只是觉得能看着你吃饭,也是一件快乐的事。”他的话深情缠绵,而在我听来却有另一层不祥。我压抑着感伤,含笑迎他的目光。
这日,他突然问我:“静娘,若南诏意欲与唐称臣,皇帝却依旧出兵南诏,南诏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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