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第63章


  愣了片刻,胸口冷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缓了缓终是轻笑一声,“好,他既让去,那便去吧。”
  本以为会哭,眼内却干的掉不下一滴泪;脑中有许多念头,乱麻似的搅做一团——就这么浑浑噩噩入了席。
  席上观者甚众,四面又设有多扇丝屏,屏内坐的盛装女子自然俱是贵家之女,而席间竞射助兴的十数男子,并非寻常武士,却是川西伯的座上宾——各大姓族长,抑或各部世子。
  宓罗自来便有此婚嫁习俗——竞射获胜的男子,可在众女之中选出心仪之人,饮下她手中的青梅酒。而今日,竞射只是掩人耳目的过场——依着约定,得胜者必是宸王无疑,他所要选的女子,恰恰便是丹吉阿密儿。
  虽如此,却无妨屏后被父兄蒙在鼓里的怀春少女们各自芳心暗许,更有几对本就暗通款曲的,此刻早已按捺不住,恨不能情郎立时拔得头筹,英雄凯旋般风光无两,在众人面前饮下自己的梅酒。
  许是少女们纷纷倾入杯中的酒香,又许是一阵紧似一阵的鼓号声,令阿七渐渐回过神——不知为何,周遭愈是欢腾雀跃,愈让她觉得不安。下意识的向怀中探了探,身上带的,仍然仅是那把柘木弹弓。再将眸光投向场中,男人们手上执的,正是宓罗猎手惯用的短臂弓,弓背两处开刃。
  阿七深知短弓便如同短刀匕首,亦是寸短寸险,而宓罗人用此弓,多为反手,即右弓左弦——长弓并不适宜密林之中狩猎,而短弓弓弦过短,射程亦短,猎手须得逼近猎物方才放箭,若是一箭未中要害,愈发激起猛兽兽性,猎手便要右手挥出短弓,弓即刻变为刀,以弓背开刃处抵御猛兽。
  此刻似也并非担忧他不擅反手使弓,乱中遭人暗算,只是总觉有何处不妥,可若要细想,却七上八下全没了头绪。
  心内一忽儿要这样,一忽儿又要那样,正正是如坐针毡,一时竟想撇手便走,此生再不见他才好!可转眼间一颗心又比那浸酒的梅子还要涩上几分,恨不能冲进去将他一把扯下场来,管他什么阿密儿肃玟秀!
  
廿一 血书沉琴(4)
 三轮急鼓过后,石晷之上,针影又东移一寸,日头更炙了几分,树上蝉鸣似也愈发聒噪。赤膊的少年右手执起短弓,搭箭,张弦——日光下錾了金的鹿角扳指微微一闪,箭矢破风而去——直取靶心正中一点,毫厘未差。
  场内同族武士一声高喝,紧接着欢呼声此起彼伏。
  “扎克祖家的幼子,”老迈的川西伯缓缓点头,向场内那名少年致意,“扎克祖同我一样,本有五个儿子,也只剩了一个。六年前那一战,扎克祖是头一个率领全族男子响应我的人——若不是殿下驾临,我曾想过将阿密儿许给他这个儿子。”他望向少年的眼神中带着赞赏,而说起任靖舟同西炎的一场恶仗,语气也十分平静,“殿下和我最小的儿子同岁。他与他的哥哥们一起死在六年前。我已老了,”川西伯道,“万万没想到在迟暮之年,在带走了我几乎所有儿子之后,神还肯赐给我一个女儿。如今我只剩这个女儿,今日便要将她交给殿下了。”
  “老国主尽可放心。”坐在他身旁眉目淡然的年轻男子微笑着,仍用“国主”的旧称,“阿密儿终有一日会坐上宓罗国主之位。”
  “国主之位么?”川西伯笑着摇头,笑容令他满布皱纹的面孔更显苍老,“听说中土嫁女,需要一份妆奁作为嫁质,妆奁越厚,女儿嫁到夫家越不会被看轻。如今我将厄古的一千人马交给殿下,当做阿密儿的嫁质,无非是信了殿下的承诺——最迟不过立秋,让宓罗重新得到盐井,另则也是希望殿下将来善待阿密儿。”同西炎北祁一样,宓罗贵族也熟识衍语,川西伯更是略带南音,此刻听来竟有些哀惋。
  暄心生感叹,“国主——”
  “殿下,”川西伯打断他,接着道,“幽酋多穆说自己是个懦夫,除非迎回王子,否则永世无法洗清自己的耻辱;其实,我才是懦夫,又或者,是个罪人。六年来反对我的部族众口一辞,说我是宓罗的罪人,助赵衍对抗西炎以致元气大伤。有时我也想辩驳,实情并非如此!可结果如何?世人只是看重结果——最后你们衍国人背叛了我们,在宓罗损失大半兵力之后,并未按许诺归还东岸的土地,如今更将盐井也据为己有,不准宓罗人晒盐卖盐。今日我同殿下结盟,得到盐井之后,方能依约襄助殿下出川勤王。并非心存疑虑,只是我的族人已不容我再败。除此,还有一事不得不提醒殿下——殿下功成之日,可负得起这暗通外邦的罪名?”
  “国主的忧虑,我已明晰。”暄淡然望向远处,最后一名射手也射出了手中的三枚羽箭,“言多无益,国主且看吧!”说着振衣起身,接过侍者呈上的乌臂短弓,缓缓走入射场。
  场边早已备好骏马,另有烈酒数坛,只等得胜者绕场驰骋一周,接受众人庆贺。走过之时,暄抬手抚了抚马鬃,原本有些焦躁的马儿便低下头来,不再轻嘶踏蹄。
  而场外,阿七的目光不停在周遭逡巡——暄向西而立,距他三十步开外,东向便是密林,除了这一处,南北皆有他的亲随——她唯恐错眼生变,可心内又十分明白,若真的横生变故,自己盯着又有何用!
  几名竞射男子扬声喊道:“方才诸位皆是三箭连中,不分胜负,待看宸王殿下如何另示绝技,力挫群勇!”看似助战,实则却趾高气扬,遥遥向暄示威。
  众人瞩目下,暄引弓将射,而在此时,背后突然传来几声长嗥,林鸟纷纷惊飞,转瞬间疾风席卷砂石自密林中横扫而来——阿七几乎疑心又是那巫士所为,可四顾一望,却见巫士仍静静立在场外石晷旁,花白芜杂的长眉之下,苍老灰瞳随众人一同望向密林。
  正要跃起,忽觉衣襟被人扯住,竟是阿密儿吓得扑进自己怀里——冰冷的链锁声渐渐清晰,血腥气也愈来愈浓烈——只听阿密儿小声哭着说道:“是厄将军,是狱狼,它们吃人。。。。。。”
  阿七心内一懔,可阿密儿两只小手死死攥着她的衣摆,拼命摇头,“不要去,不要丢下阿密儿!”
  四座少女们早有人吓得尖叫起来,侍宴的婢女亦已是花容失色——这犹豫的片刻,抬眼便见七八头巨狼拖着铁链跃出树林,而最近的一头,离场中那孤身男子不过数丈!
  阿七再顾不得阿密儿,当即将她向旁边女子怀中一送,劈手推倒丝屏冲了出去。
  哪知一步便绊倒在丝屏上,这才想起宓罗女的中裙下虽另有长裤,裙摆却极窄,心内暗恨,一骨碌爬起,撩起裙摆用牙咬住,拼力撕做两半,胡乱向腰间缠了,拔足便奔。
  赶至场边便被侍卫拦下。阿七急得就要哭喊出声,暄却静静回过身来,抬手示意她勿动。
  巨狼之后,一名须发浓密的男子现出身影,却见他骑在马上,负弓配剑,手握铜环,铜环连着八条铁索,而铁索另一头,自然便是系在巨狼颈上,隐在它们胸口如雄狮般密生的鬃毛之中。
  男子在马背上微微躬身,被须发遮住了面容,无人能看清他的神色,只听他沉沉开口道:“神示的危亡之际,哪怕是神的意图,哪怕是大祭司与国主的命令,也不能令厄古轻易顺从。殿下若要接下国主的礼赠,不妨就先接下厄古这一份——”
  
廿二 血书沉琴(5)
 一声低喝从厄古胸腔中发出,又仿佛从地底传来,咆哮不已的巨狼们匍匐下身躯,亮出森冷獠牙,伸出长舌贪婪的望向猎物,呼出的热气中散发出腐尸的恶臭。
  宓罗人无不为之闻声色变的狱狼,自古以来便是宓罗看守死囚的凶兽。
  宓罗武士们紧盯着厄古手中的铜环,厄古则看似漫不经心的拨动铜环,“如今我共指挥八部人马,分别来自八个部族,而今日也恰恰带来八头狱狼——想要多少人马,任凭殿下定夺。”边说着,第一枚锁扣自铜环豁口处轻轻滑出,落入厄古掌中,“扎克祖——”
  方才头一个上场的少年抬眼迎上厄古的目光,厄古便高声对他道:“扎克祖家的男人,哪怕只剩最后一个,也要挥刀疆场决不退缩!”
  场中的男子从容笑道:“好!”
  又一条锁扣滑落,厄古也再次开口:“毕摩——”这次是坐在川西伯下首的一名壮年男子,大笑着向厄古扬了扬手中的酒杯,“祁人总说自己最擅骑射,那是他们还没见识过毕摩的九百神弓!”
  暄唇边笑意更深,“多谢厄将军。”
  第三条链锁落下——每滑落一条,厄古眼底的杀气便加重一分,在场众人的心神亦跟着绷紧一分,每个宓罗男人都记得,西炎最勇猛无畏的“鹰主”幽酋多穆,当年也不敌三狼合围。
  “丹吉——”厄古眼神稍变,“公主尚幼,丹吉部由厄古暂领。”
  暄敛了笑,微微摇头。
  厄古的神色已十分冷峭,居高临下的审视着面前的中土男子,似在疑惑,又似在鄙夷对方的不自量力——正要说出下一个名字,不料只听对方先开口说道:“鄂莫里。”
  不仅是厄古,场外观战的兄弟三人也变了脸色——
  赫鲁最早看出了端倪,“莫非宸王是要以此立威——”
  穆速里满目阴鸷,“自寻死路!中土人怎会强过西炎鹰主?”
  赫鲁回身望了望川西伯,却见川西伯并无阻拦之意——不禁对兄长冷冷笑道:“即便他今日真能得逞,果若到了那时,慕南罂绝不会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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