崭新的青石路上,一辆马车疾驰,行人纷纷避让这飞驰的马车。看着马车绝尘而去,不少人发出一声斥骂——如今的纨绔之家,倒是愈发的嚣张了。
阿翎坐在马车上,马车一路疾驰,颠簸得很,阿翎只下意识护住小腹,生怕腹中孩子被这颠簸伤到。裴玫的侍女坐在身边不住的抹泪,是不是的抽噎一声,与那马蹄的哒哒声配合在一处,竟是苍凉得很。
一路到了佟府,那侍女忙扶着阿翎下了车,朝着裴玫的院子而去。阿翎满心焦急,方才听侍女说裴玫要不行了,一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好端端的人,现在说要没了,如何承受得起?
还没进院门,便见其中人来人往,不时有侍女的抽噎声出来。刚靠近门,一股子腥甜味冲出来,叫阿翎没命的吐了起来。
侍女忙扶住阿翎,又给她抚背。阿翎推了一把她的手,强撑着进了屋,愈靠近床,那股血腥味愈重。又有人将一盆血水端了出来。那殷红的颜色,看得人触目惊心,
佟明远和淑宁正守在床前,见阿翎一来,淑宁起身拉她一把,她一向刚强,此时眼圈也是红了,声音低低的:“你嫂子血崩,只怕不成了,你与她说说话,宽宽她的心思,总好过叫她……”说到此,淑宁喉中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阿翎也说不出心中什么感觉,只靠近床边蹲下。裴玫一张脸已然失去所有血色,惨白如纸,此时阖着眼,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阿玫,阿玫,果果来了,你有话,就与她说吧。”佟明远一向温和的嗓音中也含了一丝哭腔,握着裴玫无力垂下的手,眼圈红红的。
听了这话,裴玫这才睁开眼,见了阿翎,露出一抹苍白到了极点的笑容:“你来啦,你总算是来了。”
“嫂嫂。”蹲得腿酸,阿翎跪坐在床边,拉住裴玫的手,“你这是怎么了?”
“我活不成了,就想与你说说话。”又笑,“你瞧我,这时候,竟是想与你说话。我分明知道,若是没有你,我此时何至于如此?”又转向佟明远,“夫君,我省得,我从来都省得。若卫氏不是那样像王姬,你不会那样偏疼于她。”
佟明远哽了哽:“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我们的孩子。”
“迟了,没有什么对不对得住的。”裴玫无声一笑,又看着立在其身后的淑宁,“婆婆,帝姬,我求你一件事儿。那孩子,我的孩子,还请帝姬亲自养在身边。”不待淑宁答应,裴玫又扯出一个似嘲非嘲的笑容,“你那样喜欢她,我死之后,你就将她扶正吧。总归,我才是那个讨嫌的……”
佟明远眼圈通红,狠狠闭了闭眼,才道:“你又何苦说这些话来气我?纵然我偏疼她,你总是我的妻。”
“你心中却不是这样想的。”裴玫喘了几声,也不再与他多说了,“翎姐儿,你肯来看我,我很欢喜、很欢喜……”
“要是知道会成方今的局面,当日我定是要了卫氏的性命,也好过现在。若非上天眷顾,今日我母子二人定要一尸两命了。”裴玫说着,忽然一笑,“婆婆出去罢,我想与夫君和翎姐儿单独说些话。”
淑宁默然,领了一众人下去了。待人都去了,裴玫才笑道:“我也不知道、也不知道该信谁了,我想着,约莫你是能信过的。日后我不在了,你多多照拂我儿,成么?”
如今自己腹中也有个小生命,阿翎很能理解裴玫的意思。更何况,听这话的意思,是卫氏下的手,才造成裴玫血崩的。当下点头道:“我尽力就是了……嫂子也别再说着晦气的。”
“哪里是我说得晦气?我早早就说了,卫氏绝非好相与的,偏生有的人,脏的臭的都要扒拉着。”说到这里,裴玫看着佟明远,一面笑,一面哭,“夫君如今得意了是不是?我那苦命的儿,但凡有一朝不成了,我化作厉鬼也绝不放过你们。”又笑道,“果果,果果,你晓得么?那卫氏好生歹毒的手段,竟是放进来野猫,我素来无事之时,只爱侍弄花鸟,那野猫扑死了我那鸟儿不说,竟是还来扑我。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动了胎气,以致如此。”又看着佟明远直笑,“是我咎由自取……我万事万物皆是顾忌到了,唯独,太过在意你的感受。”
佟明远抿着唇,一语不发,只是将裴玫的手紧紧贴在脸上。
阿翎喉中哽咽,只觉得一股气呛在喉咙里,想哭也哭不出来,就那么看着裴玫。后者脸色苍白,呼吸也渐次急了起来:“你、你日后多多照拂我儿好么?好不好?”
“好,我会时常来看他,我会当他是自己亲生的一般对待。”阿翎哄孩子一般哄着,眼前却渐渐模糊一片。
裴玫笑得苍白而无力:“好,我放心了……”又费力的枕在佟明远臂弯中:“你日后,自个儿照料好自个儿,再没有人管你了。你爱取谁,也再没有人管了……”她的声音渐渐低了,最后没入无声。
佟明远紧紧抱着裴玫,还是忍不住失声痛哭。裴玫眼角挂着一滴晶莹,却不知究竟是她的泪没干,还是佟明远的眼泪落在她眼角。
如同烙在心中的那抹朱砂,再也化不开。
世间再也不会有裴玫了,那个言笑晏晏又知书识礼的女子。明明心智手段想要料理掉卫氏易如反掌,还是败给了佟明远,还是为了他,选择了隐忍。
大概是兔死狐悲,阿翎心中笼罩着一层难以言喻的哀伤,只是坐在床边,感觉着掌心裴玫的手渐渐冷了下去,眼泪不住的滑落。屋外响起四声云板声,声声哀戚:“大奶奶没了——”
阿翎强忍着抹去眼泪,见佟明远抱起裴玫的尸身,一步步向外走去:“远哥哥……”
“阿玫不喜欢血腥气,我带她出去。”床榻上早就被鲜血浸湿了,那红中泛黑的颜色,叫人说不出的恐惧和厌恶。阿翎悻悻跟在佟明远身后,出了屋,阳光刺得眼睛生疼。不少人候在门前,淑宁和佟国安见儿子这样出来,咬了咬牙,才忍住想要将他揍一顿的冲动。
跟在佟明远身边才走了几步,阿翎便听到身后的淑宁问:“那贱婢呢?”
“捆在柴房呢,等着帝姬发落。”
“还发落什么?!”淑宁恼怒得很,正待吩咐人将卫氏赐死,便见儿子缓缓转过身来。淑宁再怎么维护儿子,如今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了。裴玫如今一命呜呼,佟明远要负泰半责任,若非他一昧袒护,裴玫不可能为了他一直只是大惩小戒,从不曾真正惩处过卫氏,卫氏也不会愈发嚣张,以致酿成今日大祸。
“你还要护着她不成?难道要我和你娘并你姐姐给卫氏害死了,你再惩处她不成?”佟国安虽说不是好脾气,却也不是一个软葫芦,要是佟明远敢再护着卫氏,他就要老当益壮亲自让儿子知道什么叫家法。
佟明远抱着怀中已然没有温度的裴玫,哽咽一声,才道:“是儿子的错,一昧纵容卫氏,适才令发妻殒命,亲儿受苦。还请父亲母亲让儿子发落卫氏,以还阿玫一个公道。”
阿翎嘴角抽了抽,别到了最后还是被哭得心软了……淑宁夫妻俩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不说话了。心中已然下定决心,要是这儿子还敢被灌了迷汤似的,直接关起来,让卫氏晓得轻重。
阿翎随了淑宁到了厢房去看裴玫刚生下来的孩子。这孩子在母体里久了,小脸都有些青紫,小小的、皱巴巴的一团,裹在襁褓里安稳的睡着,浑然不知他的母亲已经彻底离开他了。抱在怀里,他还蹭了蹭,可爱极了。阿翎看着他,不免想到裴玫方才,临了临了的,她还是一句“恨”都没有。
阿翎从来不知道怎么抱这么小的婴孩,抱在怀里还有些发憷,深怕伤了这小可怜。淑宁站在一旁,看着阿翎抱着孙儿,浅浅一笑:“翎姐儿啊,你又造了孽。”
听到这话,阿翎原本哄着孩子,也一瞬间静默下来。淑宁抚了抚孩子的小脸:“虽说,这事的确是卫氏做下的,只是你也晓得,若不是她像极了你,若不是她的名字也叫裹儿,若不是……明远压根不会如此纵容……”
“二姨!”阿翎再怎么好脾气都忍不住了,“二姨就算护短,也不带如此的!我造的孽?我如何能有这个能耐?难道远哥哥喜欢谁是我能决定的?或者是我撺掇着他宠爱卫氏?还是怪我要生得和卫氏相似?”说到这里,她又一笑,笑容牵强得很,“是,我欠远哥哥一条命,不论说什么,我始终对他不起。”说罢,又转头看着淑宁,气势分毫不输,“只是就算有愧,难道远哥哥做了什么都该我背着么?或者二姨要问问远哥哥,我与他说过多少次绝了对我的念头,他不曾听进去,难不成也是我之过?”
淑宁听了这话也是恼了:“若非为你,明远怎会伤了身子?若非为你,明远和裴氏又怎会离心?若非为你,如今哪里有卫氏的相干?你倒是干脆,难道全都不顾了?”
“远哥哥伤了身子之事,是我的过错,我也愿意用我的一生来弥补。”阿翎抱着怀中的孩子,就那么盯着淑宁,“嫂子的事,难道能赖了我?二姨,您讲些道理吧。自从九年前,远哥哥为了救我伤了身子之后,您看我怎么看都不痛快。对,是我贱,我害了远哥哥,我该被二姨看不起。可是这不代表远哥哥做了什么都该我担着,我也是女子,我也有丈夫也有孩子,我用什么来为这过错买一辈子单?嫂子进门是二姨姨夫同意的,卫氏进门也是二姨姨夫同意的,但凡二姨姨夫强硬一点,今日又岂会如此?况且,这么多年了,二姨对于我接近远哥哥这件事向来是深恶痛绝。我也尽量不去靠近远哥哥,饶是如此,二姨还要这样归罪于我。嫂子冤死在卫氏手下,我也恨,难道这也是我的错,要我也一起被冤死,这才算是偿清了我的罪孽?”
淑宁黑白分明的眼珠直颤,听了阿翎的话,下意识看向她平坦的小腹:“你有孩子了?”
阿翎脸上一红,点头:“是,我有孩子了。”
淑宁“呵”一声笑出来:“我若是裴氏,此生当是恨毒了你,怎肯在死前还让你来膈应自己?”又从阿翎手中接过孩子,“翎姐儿啊,你欠佟家一条命。”
“我欠的,我愿意还。却不是二姨什么都赖在我头上的理由。”阿翎一面说,一面眼中还是氤氲着雾气。她还记得,往日佟明远未曾出事的时候,淑宁对她是疼爱到了什么地步。
那时淑宁还喜欢抱着她,低声唱道:“小姐儿,勤梳妆;来日变做美娇娘。美娇娘,梳新妆;一朝哭嫁嫁儿郎。娘不舍,娘送女儿花轿上,只盼女儿哟,早日添小郎。”
可惜,那个舍不得女儿出嫁、盼着女儿添小郎的娘亲,早就不在了。
现在的淑宁,对阿翎,不说满心的恨意,却也绝对喜欢不起来了。
阿翎如斯想着,抹了把几欲夺眶的眼泪,静默的站着。不多时,却见门外进来一个丫鬟,淑宁忙问道:“明远怎么处置的?”
“回帝姬,大爷命人用弓弦将卫氏绞杀了。”丫鬟低声说罢,又看了一眼淑宁,“可大爷如今将自己关在屋中,怎么劝都不出来。”
“叫他静一静也好。”淑宁想到裴玫,也是满心酸楚,这么得她欢心的儿媳,可遇不可求,偏生被卫氏搅和了。
“如此,阿翎也告退了。”一整日经历了大喜大悲的阿翎也觉得累得慌,向淑宁告辞后,也就要出去了,还没出门,便被淑宁叫住:“我听说,你应承了裴氏,日后便多来看看孩子吧。”
阿翎闻言颔首:“省得了,到时候会来看孩子的。”顿了顿,还是硬着头皮道:“二姨和姨夫也多多保重。”
淑宁像是苍老了十岁,慢慢的点头:“也是造孽。”
出门之时,正是日薄西山,斜阳沉沉,残阳如血,天地间似乎都被镀上了一层血色。阿翎没由来觉得心中一沉,转而想到了远在幽州的萧清晏,还是一笑,护住小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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