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夫抵良田

    逍遥散案影响深远，余波一直延续了两三个月，才渐渐沉寂下去。
    到这个时候，秋天已经过去，寒冷的冬天呼啸而至。
    天冷了，菜不怎么长了，就连银耳也发不出来了，大家出门的次数也逐渐减少。家家户户开始预备年货，去酒馆里吃饭的人也渐渐的少了。
    秀娘趁机也好好的歇了一把。
    直到现在，他们和吴大公子的合作已经延续了半年。秀娘将这半年来积攒的钱拿出来一数，发现竟然有一百两之多！当然，这一切也多亏了后来被并入他们手下的李大家的菜园子的支撑。
    有了这笔钱，秀娘顿觉神清气爽，趁着年前去镇子里扯了几匹布，给一家四口一人做了两套新衣服。原本还打算买半头猪好过年的，不过菜园子里事情不多后，溪哥就天天往山里去，见天的把野鹿野兔之类的肉食往家里搬。有一次，他甚至扛了一只野猪回来！
    这纯天然野生的东西，自然比家养的猪肉更好些。秀娘连忙将东西都给腌渍了，并给里正、下面村子里的钟家老太太各送了不少。就连私塾里的孟举人以及镇上的吴大公子，她也都送了一大包肉去给他们尝鲜。
    当然，这两个人都欢欢喜喜的接了。
    转眼便到了年关。
    时间刚进腊月，两个娃娃就兴奋的不行，每天都计划着过年怎么玩儿，吃什么用什么，简直比秀娘操的心还多。
    只是看看今年家里的情况比往年好了十倍不止，秀娘也不忍心再让他们俩跟往年一般拘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都应了。
    溪哥更是个惯孩子的，只要孩子们撒撒娇，软绵绵的叫一声爹爹，他满身的酷帅就兜不住了。孩子们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好几次秀娘明言不许的，他竟也偷偷的给了，事后可没少被秀娘关起门来揪起耳朵骂。
    不知不觉，就到了腊月三十这天。
    村子里到处都是一片热闹欢腾的模样。秀娘一家虽然是在山上，但一家四口也是其乐融融。
    一大早天还没亮，四个人就起床了。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通，桌椅板凳也都擦洗地干干净净。门板上贴上从镇上买来的门神画，门框上的对联是孟举人挥毫而成——作为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人，到了年关时候，村里人少不得都要去他这里求一副对联。孟举人也大方，来者不拒，直接提笔就写。满村子三十多户人家，他的对联就没有重复的，那字迹也是刚劲挺拔，比吴县令的分毫不差。
    作为他经常蹭饭的人家，这次不用秀娘去要求，他就已经主动捧着一副写好的对子上门来了。
    自然，这个精明过度的人不会白白的送他们一副对子。随着对子一起上门的，还有他的一则要求，那就是——他要和他们一起过年！
    其实在冬月的时候，当村里人知道他家中已经没有亲戚，也不打算去镇上和汤师爷一道过年的时候，几乎家家都蠢蠢欲动，争相邀请他去自家过年，却都被他拒绝了。用他的话说：“我已经有打算了。”
    而这个打算，居然就是和他们家一起！
    秀娘无力扶额。这人是赖上他们家了吗？这一天天的，除了晚上没住在他们家里，其他哪里还和他们家人差了？
    万般不解之下，她问他为何就是盯死了他们家？
    孟举人的回答很无辜：“我不知道呀！反正我就是看你们顺眼，我就喜欢和你们在一处。就算你们不理我，打我骂我，我心里也高兴！”
    这家伙，典型的一个抖M！
    秀娘无语。
    只是这样的话要是说出去，只怕村子里的人又要骂他们矫情了。孟夫子这么高大上的人物，他们是求都求不来的，人家主动上他们家去，他们居然还往外推！
    刚想到这里，那边孟举人就已经穿着厚厚的袍子上山来了。
    他一面搓着手，一面不停的跺着脚。好容易见到秀娘和溪哥两个，他连忙加快脚步跑过来，愣是凑到火炉边上烤了好半天，才回头冲依然穿着单薄衣衫的溪哥啧啧摇头：“这都三伏天了，你还穿这么少，不冷吗？还是你又做错事了，被嫂子罚冻？”
    溪哥冷冷看他一眼，直接将一把扫帚扔过去。
    孟举人于是乖乖捧着扫帚站起来：“知道了知道了！我不白吃你家的饭，我来帮你们收拾屋子，一会嫂子做饭我就来烧火，这总行了吧？”
    打了这么久的交道，秀娘还是对这位泥鳅一般油滑的夫子束手无策。她甚至觉得，如果不是他有心伏低做小的话，只怕自己根本就说不过他。
    当然了，她也不会傻到去自寻不痛快。现在有溪哥用武力压制着他，这诡异的平衡也蛮不错的。
    一通忙碌过后，秀娘简单烧了一份早饭，大家将就着吃了。吃完饭，才算是进入了今天的正行。
    溪哥和孟举人带着毓儿里里外外的收拾，贴对联、贴门神，秀娘和灵儿在厨房里忙活，将积攒了半年的好货全都拿出来，做了十盘菜。
    团年饭做好，天已经黑了。五个人先下去将瘫痪在床的钟家老太太请了上来，再将李家的先祖牌位请了出来，一一敬酒。照溪哥的意思，现在他们既然都改姓李了，那么大过年要拜的自然只有李家祖先。不过秀娘想了想，还是将钟峰的牌位也给添了上去。
    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是灵儿毓儿的生身父亲，孩子们就算不认钟家其他人，但自己亲爹总不能扔了。
    溪哥见状，只是眉头皱了皱，没有再反驳。
    两个人带着孩子给祖宗磕过头，烧了纸，再点上一炷香插上，旁边孟举人就突然斜冲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地上，对着牌位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自动自发的也烧了黄纸再点燃一炷香插进香炉里，才抬起头冲他们笑：“我来这里也有半年了。这半年时间里多亏大哥大嫂的照料，现在既然托你们的福我大年夜的不用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那我也理应给几位长辈上柱香才是。大哥大嫂，你们说是不是？”
    你做都已经做了，现在再问还有什么意义？
    很想直接无视他。但碍于大过年的，总不好给人冷脸，秀娘便轻微的将头点了点，算是答应了。
    孟举人瞬时眉开眼笑：“我就知道，大嫂你人最好了！”
    秀娘撇唇：“好了，敬完祖先了，大家赶紧坐下吃吧！大晚上的，饭菜要是冷了就不好了。”
    “好好好！这么一大桌子好菜，今晚上我可是有福了！”孟举人连连点头，捋起袖子就开始冲锋陷阵。
    五个人落座，秀娘给他们各盛了一大碗米饭，自己却只舀了半碗稀饭，再捡了几样软烂好克化的食物，端到了躺在踏上的钟家老太太跟前。
    钟家老太太不识字，但从方才他们的说辞里也猜出了他们现在祭拜的不是钟家的列祖列宗，顿时整个人都急得不行。再加上这些日子自己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儿子也不再身边，她满肚子的怨气没处发泄。现在眼见秀娘主动送上门来，她立马就拉下脸，斜着的双眼里射出两道冷芒。秀娘手里的碗才递过来，她就伸手一挥，将碗给扫落在地。
    哐当一声响，满满一大碗饭菜都洒了一地。
    那边正打算举筷子大快朵颐的四个人都是一愣，纷纷转过头来。
    溪哥第一时间来到秀娘身边，长身玉立站在她身边，双眼冷冷看着又开始作死的钟老太。
    孟举人见状，却连忙扬起笑脸：“碎碎平安，碎碎平安！老太太这是知道自己说不出话，所以在用行动表达呢！”
    只可惜钟家老太太不买他的好。他话音刚落，她还留着口水的嘴巴瘪了瘪，含含糊糊的吐出几个字——“贱、贱人！”
    溪哥面色一沉，步子一跨就要上前。
    孟举人赶紧拦下他。“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老人家是在夸灵儿毓儿人见人爱呢！只是她口齿不清，说不出囫囵话。好了好了，老人家现在的话就只有我听得懂，就让我陪着她好了，你们都去吃饭吧！”
    溪哥冷冷看着他：“你确定？”
    “确定！你就放心吧，有我在，一定把老人家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孟举人笑眯眯的道。
    秀娘见状也觉得不妥：“夫子你是客，哪里有让你帮忙照顾老人的道理？还是让我来吧！”
    “没事！咱们谁和谁？我就从没把自己当做过外人！”孟举人连忙摇头。
    溪哥也对她点头：“既然他自告奋勇，那就让他来吧！”
    “这样好吗？”秀娘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自己选的。”溪哥只道。
    秀娘听了，满心里觉得奇怪。但耐不住孟举人自告奋勇，溪哥也赞同，再加上这钟家老太太她也实在不耐烦伺候，便干脆心一横，把人交给孟举人了！
    赶紧将一地的碎片和饭菜收拾干净，又给她老人家捡了一大碗饭菜来递到孟举人手里。孟举人笑眯眯的端到钟家老太太跟前，钟家老太太立马伸手又要掀，但孟举人早有准备，赶紧将双手举得高高的，并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话。然后，钟家老太太就老实了。
    不仅乖乖吃下孟举人喂给她的饭，就连后面也一直老老实实的躺在踏上一声不吭。
    秀娘见状，心里大感讶异。
    不过不管怎么样，这老太太不闹腾，大家也都相安无事。大过年的她也不想生事，便也用心将老太太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安然无虞的吃完团年饭，秀娘长出口气。
    收拾好碗筷，灵儿就又欢蹦乱跳起来。“爹，娘，我和弟弟要放爆竹！爹答应过我们的！”
    “好好好，等收拾完了，咱们一起去放爆竹，一起守岁！”秀娘笑着点头。
    眼看一向严厉的娘亲今天居然都这么好说话，两个孩子高兴得不得了，赶紧过来给秀娘帮忙。
    秀娘本来就手脚勤快，两个孩子也是做惯了事的。一桌的碗筷，他们三两下就收拾了个干净。
    此时溪哥和孟举人也已经在门口升起了一个小小的火堆。火堆边上一个竹筐里放着满满的竹节，这些都是溪哥前些日子去山里弄回来的，专门为了今天晚上给孩子们玩儿。
    吃饱喝足，两个孩子也都放开了，两只小手不停的抓起竹节往火里扔。听到轰得一声闷响，他们一开始还吓得抱头尖叫，后面玩开了，胆子也越来越大，竹筒爆炸的时候不停的拍手叫好。
    孟举人看他们玩的开心，也玩心大起，乐颠颠的加入进去。
    一个大人两个小孩玩的不亦乐乎。
    秀娘和溪哥并排坐在一起，看着这三个身影跑来跑去，不由想起过去几年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呆着两个娃娃呆在床上裹着一床破棉被瑟瑟发抖的情形，心中感慨万千。
    这一切，都是多亏了溪哥。都是他带来的转变。
    这样想着，她便回过头去。
    却不想，溪哥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落在她身上，正瞬也不瞬的盯着她看。两人目光相对，便仿佛胶着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们都不由咧开嘴，对着对方会心一笑。
    此时此刻，一种说不出的舒畅的感觉浮上心头，秀娘突然觉得过去几年的苦难根本都不算什么！现在不是有他了吗？
    说不定，自己吃了那么多苦，就是为了等他的到来！
    砰！
    突然间，一声巨响震天动地。刹那间，漆黑的天空都变得璀璨光华一片。
    秀娘一愣，就听到灵儿毓儿欢快的叫喊声传入耳中：“快看，是烟花！”
    烟花！
    秀娘连忙抬起头，正好看到又一颗烟花升空，砰的一声炸开，漫天火光散布开来，火树银花，绚烂异常。
    心境霎时飘扬起来。她忍不住拉起溪哥的手：“看，烟花！好漂亮！”
    冷不防被她拉起来，溪哥微微一愣。当看到她满脸孩童般的欢喜时，他唇角也微微往上勾起。
    “嗯，是烟花，很漂亮。”
    秀娘连连点头，死活拖着他往前头走去，似乎以为这样就能将漫空的烟花看得更清楚些。
    溪哥顺从的跟着她。在秀娘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眼神柔软得几乎要化成一滩水。
    他们却不知，就在山下不远处，石头缩手缩脚的站在身披狐皮大氅的吴大公子身旁，一脸痛苦的低声道：“公子，你要就把烟花直接送给人去。这样一个人默默的在这里放，她看到了也不知道是你放的，有什么意义？”
    “她要是会接受，我还用得着在这里放？”吴大公子没好气的白他一眼。
    石头好委屈。“那你就巴巴的自己往这里跑？这大年三十的，家家户户都在团团圆圆，偏咱们冒着冷风在这里傻乎乎的放烟火。”
    “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不不不，小的错了！小的什么都没说！”
    “哼，算你小子识相！”吴大公子冷哼，又亲手点了一颗烟花。当看到天空中的花火就仿佛一朵巨大的牡丹花徐徐展开，他又忍不住长叹一声，“你说，她在山上看到这么美的烟花，肯定会高兴得笑吧？”
    “我又不是她，我怎么知道？你要想知道，自己就亲自去看啊！”石头小声咕哝。
    “你在说什么？”吴大公子凉冰冰的声音突然传来。他立马一个激灵，“小的说，这么美的烟花，是个人看到都会欢喜，她自然也不例外。她再怎么聪明再怎么倔强，总也是个女人不是吗？”
    “嗯，你说的很对，就应该这样！”吴大公子终于满意了。望着天上渐渐消失的光亮，他抿抿唇，声音突然小了很多——
    “应该……是喜欢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