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者

第26章


那么应该怎么办呢?不是靠外在的什么权威,不是通过说教,而是唤起人们去自省,在反对邪恶的行动中自己解放自己。这就必须使人们看到:你对于自己的国家和你本人堕入今天的田地,也是有一份责任的!”他赞成哈维尔所说“在所有包围着我们的危机中,最根源性的一种就是社会的道德危机。如果不首先解决道德危机,便没有任何危机(从经济的、政治的到生态的)可以得到解决。”宾雁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几年中,多次提到要想真正结束专制统治,个人内在的道德反省是不能缺少的一课,提出要警惕人心 中的“小毛泽东”。他向争取民主政治的人提出了个人道德要求,认为政治生活不能非道德化。我把它当作宾雁的政治遗言之一。
  九九年四月,宾雁说要来欧洲访问一段时间,六月底到七月中有十几天的空闲,并说可以来巴黎,在我这里多住几天,好好聊聊。这几年我们远隔重洋,虽然经常通话,但在电话里很难深入对一些问题交换意见。倘能面对面促膝交谈,该是何等的快乐。七月初宾雁和朱洪到了巴黎。接他们到家,朱洪就有点感冒发烧,赶紧找出药给她服下,让她先去休息。宾雁却兴奋得很,在花园里,房子里走来走去,东瞧西看,仔细问我们的日常生活,话题像他这个人,朴实平常。晚饭后,我怕他路上累了,坚持让他先休息,但他还是执意要看看我的“藏书”。在海外谈何“藏书”,不过是各处搜集和请人从国内带来的千把册常读的经典著作罢了。宾雁巡视一番,说还不错,总还有些书读。又得意地说他现在的书比我九一年去时多了不止两三倍。他虽然搬了家,房子大了,但也常常发愁书没地方放。又讲了许多普林斯顿旧书店的好处,一本新书刚上市卖30美元,一年之后在旧书店3美元就可淘到,让我听得好羡慕。他看到架子上有一本别尔加耶夫的《俄罗斯思想》,就抽下来随手翻着,说我们在巴黎第一次见面就谈到过这个人。那是八、九年前了,而且也不过是提到而已,他居然还记得。
  这次宾雁来巴黎,我和雪有个心愿,让他好好放松一下。除了和一些好朋友见见面,基本上在家休息和外出游览。即使谈话,我也尽量找些轻松的话题,但宾雁时不时仍会提出一些严肃的问题。他对法国社会党政府的社会政策很有兴趣,我们给他介绍了社会党在劳工、企业、税收、福利、医疗保险、教育、社会救济等问题上的政策。宾雁对此很感慨,说法国是一个真正的社会主义国家。他还特意问起法国共产党的情况。因为法共《人道报》曾是中共的重点批判对象。我们告诉他法共在政府中也有代表,现在的左派政府实际上是左翼联合政府。宾雁说其实左派也有不同的层次,基本政治倾向一致,具体政策可以有分歧,争论、斗争都可以。法共能加入政府,说明它是认同这一点的。我说,它在法国社会中的影响越来越小,得票率也在下降。宾雁说这表明有替代政治力量出现,对选民的吸引力更大。在民主制度下,各种社会利益集团可以通过选举争取对自己有利的政治安排,暴力革命当然不可能发生。看来恩格斯晚期思想的变化,是因为看到了当时社会的变化。那时候共产党还不是既得利益集团,所以能够站在工人阶级的立场调整自己的理论。看得出来这几年他仍然关注着马克思社会革命思想的流变。
  知道宾雁是爱喝一口的人,这次为了他的到来,我准备了很好的法国红葡萄酒,可惜他喝不惯。一天饭间,他终于忍不住问我:“有白的没有,来点怎么样”,又有点抱歉地说“多好的洋酒我也喝不出味道,还是老白干儿有劲儿”。初夏是法国最美的季节,选个好天,我们陪宾雁和朱洪去卢瓦河游览,那里古城堡密布,记载着法兰西历史文化发展的脉络。宾雁兴致勃勃听雪给他介绍卢瓦河城堡的历史和人物掌故。中午我们在香堡的森林中野餐,阳光透过浓叶洒下,四周静寂,偶有飞鸟啁啾,伴着我们的笑谈。宾雁那样轻松、快乐。下午到雪侬堡,沿着宽阔的皇家大道漫步,高大的梧桐树搭就天棚,浓荫匝地。宾雁站 在城堡旁边的意大利花园里,望着精美的城堡凌空飞架于舍尔河上,连说“太美了,太美了,美国人不可能有这样的构思。”园中有棵百年老松,枝叶盘虬。盈盈爬到树上,坐在一支横斜的树干上,宾雁倚在树干旁。朱洪连忙抓拍了几张相,说“一老一小和一棵大树在一起,特有意思”。傍晚时分,赶到安布瓦兹堡,这是伟大的达芬奇埋骨之地。当年弗朗索瓦一世接达芬奇到法国来住,他随身携带了“蒙娜丽莎”。这座城堡旁,是克洛绿舍庄园,达芬奇生命的最后几年就在这里生活、工作。庄园里到处挂有达芬奇手记里一些哲理性很强的名言。宾雁一句句读过去,有些遗憾地说“可惜没带笔记本,能记下来就好了”。我们笑他的 “职业病”又犯了。
  两天后,我们又驱车向诺曼底进发,想沿着印象派画家的足迹游览诺曼底。到鲁昂时已近中午。先去老市场,那是圣女贞德上火刑架的地方,一四三一年五月三十日,经过宗教裁判所的两次审判,宣布将圣女贞德处以火刑。那些曾受恩于贞德的教士、法官都沉默不语,听任神学院的博士们判决这个异端分子。法郎士写道:“他们在神的女儿受难前夕抛弃了她。”烧死贞德的地方依旧留存着,有一块标牌指明“中世纪的土地”,另有一块标牌标示出火刑架的所在地。对面是贞德的雕像,洁白的形体略显变形地修长,像莫吉尔扬尼的女人体,双手紧握,放在胸前,略扬起头,像呼喊,又像祈祷。宾雁仔细看了贞德受难之地,随后进了火刑架旁的教堂,一座相当现代化的教堂。教堂深处立着一座圣女贞德的铜像。铜像前枝杈形的烛台上燃烧着支支白烛,远望去,仿佛贞德仍在火刑架上受刑。我向宾雁介绍这座教堂的独特建筑风格,但他似乎没听见我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贞德像。我猜想这个受难者的形象会在他心中引起波澜,便悄悄走开,留他一人在空旷的教堂里沉思。
  本以为有充裕的时间在返回巴黎时参观莫奈花园,谁知在饭店吃饭耽误了时间,等我们参观完莫奈经常摹画的卢昂大教堂,时间已晚。我们赶到莫奈故居时,已经止票。我有些恼火,怨自己没掌握好时间。宾雁朱洪却安慰我,说看看外面也不错。走到莫奈画睡莲的池塘墙外,看到有块半米多高的石头,宾雁居然一步跨上去,站在石头上向花园里张望,连声招呼朱洪,说“快上来,什么都看得见。”结果我们在旁边扶着这老两口,站在石头上“参观”了莫奈花园。返家的路上,问宾雁还有一座加亚城堡废墟,要不要去登,宾雁游兴未尽,连声说“去,去”。这城堡是狮心王理查统治诺曼底时所建,现在仅剩嶙峋的残迹雄踞峭壁,俯瞰塞纳河水攸攸西去。宾雁一口气登上城堡废墟,叉着腰站立在巉岩之上,夕阳泼洒在身上,天风流荡在发间,远望像座雕塑,让你不敢相信眼前是位75岁的老人。
  离别的时候到了,七月十三日,宾雁伉俪要回瑞典。早饭后,宾雁提议去散步,参观一下我居住的这个千年小城。我家对面是莫罗将军的故居。这位莱茵军团的统帅,吕内维尔条约的签订者,因不见容于拿破仑而流亡北美。在拿破仑称帝后,他以一个共和主义者的身份参加俄奥联军与自己的祖国作战,死于沙皇亚历山大军中。宾雁听我讲着莫罗的故事,沿着城堡围墙缓步而行。走到依薇河旁,他提议要嘿喽儿着盈盈走。大概只有北京人懂得这话的意思,就是让孩子骑在大人脖子上。盈盈已经四岁了,总有二十多斤重,宾雁竟一直嘿喽儿着她从依薇河边走到118号公路桥下,足足有200多米。汗水渗出额头,我再三叫他停下 来,他一直不肯。朱洪抢拍了几张照片,那该是多么珍贵的记忆。下午送宾雁走,竟没有分别的伤感,看他那样充满活力,当然相信很快就能再见。两天以后接到朱洪电话得知,她拿着相机下楼去冲洗胶片,被人一把抢走相机。她说不可惜相机,可惜那些胶片,多少珍贵的影像竟永远消失。但我想,这不正是为了让我们把这些记忆深刻心中吗?
  宾雁回美国后,我们依然常通话。他写《迷雾重重的中共八十年》,直指中共是否定个人自由,敌视人道主义,视人命如草芥的农民起义军。里面的种种提法我大致是同意的。国内“新左”蜂起时,我们也交换过意见。我知道他对“新左”们的一些提法保持相当的距离。他在七八、七九年就把南斯拉夫实践派称为“新左派”,在他心目中,站在自由主义立场反抗苏式社会主义的反对派才是“新左派”。对那些在警察国家中批判后极权、后现代的“先知”们,他兴趣不大。不过,他的确花了些时间去读吉登斯的著作,认为他的许多提法新颖有趣,但也有些失望,因为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我建议他去和林春讨论吉登斯的思想,但后来他生了病,我想他没有精力了。
  我们之间最后一次较长时间的谈话是去年二三月间,那已经是人们为他举办八十华诞庆祝会之后了。他的癌症已经扩散。那天他很平静地告诉我,将开始新一轮的化疗。随后,他突然问我对王蒙的文学现代化路子有何看法。我说凡是对消解共产党语言专制有益的文学形式,我一概认为有意义。宾雁沉默片刻说,我觉得文学如果不面对社会现实,就好像开车碰见了出车祸的人,你不下车救,开车从边上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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