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与傅斯年

第19章


最后愤然声明道:"反共须有反共的立场,贪官污吏及其他既得利益阶级而把事情办坏了的,我不能引以为同志。"【15】其声色俱厉与咄咄逼人的态势,令对方不得不暂时退却,伺机而动。
    1949年台大发生"四六事件",军队闯入校园,傅斯年对当局不经法律程序径行进入台大校园内逮捕师生高度不满,亲自找国民党最高当局交涉,要求逮捕台大师生必须经过校长批准。他甚至向当时警备总司令部官员彭孟缉警告:"若有学生流血,我要跟你拼命!"
    1950年新生入学考试,国文卷由傅斯年亲自命题,其最重要的一题摘自《孟子·滕文公下》中一段: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此题可视作傅斯年赴台后"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心志独白,也是对台大学生在精神层面上的殷切寄望。
    这年的1月,风浪再起,"校外校内传言斯年将去国,将辞职"。针对传言,傅斯年在23日的校刊上发表了《致台大同事同学》的公开信,信中说:"半年多来,校外攻击斯年者,实不无人,彼等深以不能以台大为殖民地为憾。然彼等原不知大义为何物,故如遂其志,实陷本校于崩溃。鉴于一年来同事同学对斯年之好意,值此困难之时,决不辞职,决不迁就,决倍加努力,为学校之进步而奋斗!"【16】
    正是这种内外交困的局面与傅斯年本人刚烈的性格,导致他血压骤然增高,身体很快垮了下来。1950年夏天,傅身患胆结石,不得不到医院做手术。出院时医生劝他至少要在家中休养一周,但台大的事务纷乱如麻,根本无法办到。对此,随国民党赴台的朱家骅曾以十分伤感的心情回忆道:"在他(傅斯年)去世的前几天,闲谈之中,他忽然对我说:"你把我害苦了,台大的事真是多,我吃不消,恐怕我的命欲断送在台大了。"当时我只以为他因感觉办事的辛苦,而出此苦语。不意数日之后,便成谶言。"【17】
    像冥冥中有一种定数,傅斯年于心力交瘁中,生命的步伐戛然而止,一头扎进了烟雨迷蒙的黄泉古道。其情其景,俞大有一段深情的回忆:"一九五○年十二月十九日,他去世的前夕,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我为他在小书室中升炭盆取暖。他穿着一件厚棉袍伏案写作。我坐在对面,缝补他的衣袜。因为他次日要参加两个会议,我催他早些休息,他搁下笔抬头对我说,他正在为董作宾先生刊行的《大陆杂志》赶写文章,想急于拿到稿费,做一条棉裤。他又说,你不对我哭穷,我也深知你的困苦,稿费到手后,你快去买几尺粗布,一捆棉花,为我缝一条棉裤,我的腿怕冷,西装裤太薄,不足以御寒。"【18】
第三部分 第37节:退守孤岛(3)
    傅氏说到这里,俞大一阵心碎,欲哭无泪。尽管当时台湾的经济状况极度混乱糟糕,但比抗战时期在昆明和李庄总要好一些,傅斯年作为当时台湾岛内唯一一所大学的校长兼中研院史语所所长,一般人也许觉得他不该再像李庄时代那样闹穷了,殊不知当时傅领的只是台大的一份薪水,儿子傅仁轨仍在美国读书,他和时任台大英语系副教授的夫人俞大两个人的收入,仅能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此前傅斯年拿到一笔报刊文章的稿费,想托卫生署的官员刘瑞恒出差到香港时买一套现成的西服,但把稿费和家里的存款加起来一算,只能买一件上衣。傅斯年只好说:"幸亏我还有没破的裤子,那就只买件上衣吧。"【19】
    在这个暗伏不祥之兆的冬夜,正当俞大为家中的穷苦生活黯然神伤时,傅斯年起身满脸疲倦地打了个哈欠,突然指着壁上的书架说:"这些书,还有存于史语所一房间的书,我死后留给儿子。我要请董作宾先生制一颗图章,上刻孟真遗子之书几个字。"言毕,长叹一声,一反常态地对俞大说道:"你嫁给我这个穷书生,十余年来,没有过几天舒服的日子,而我死后,竟无半文钱留给你们母子,我对不起你们。"【20】俞大听到这里,大为惊骇,急忙起身捂住了傅斯年的嘴巴,没让他继续说下去。
    后来俞大回忆这个夜晚的凶兆时说:"我一向不迷信,难道这几句话就是他的遗言?夜深了,窗外吹起一阵寒风,室内盆中的炭已化成灰,我猛然感到一阵透骨的寒冷。"【21】
    不数日,当董作宾含泪把稿费送到傅家时,俞大双手捧着装钱的信封,悲痛欲绝,泣不成声。用心血换取的稿费到了,但此时的傅斯年已命归黄泉,不再需要为自己的双腿做御寒的棉裤了。
第三部分 第38节:傅斯年之死(1)
    ◎傅斯年之死
    1950年12月20日上午,傅斯年出席由蒋梦麟召集的农复会一次会议,讨论农业教育改进和保送台大学生出国深造问题。在这个会上,傅提了不少意见,据在现场的人回忆说,他一会儿用汉语讲话,一会儿用英语和美国人交谈,一会儿汉英交杂,滔滔不绝地大发宏论。两个多小时的会议,他讲的话比任何人都多。午饭后稍事休息,傅又于下午2时许赶往省议会厅,列席台湾省参议会第五次会议。这一天,参议会上所质询的问题全是有关教育行政方面的事务。下午会议开始后,傅斯年登台讲话,但主要由时任台湾省教育厅厅长的陈雪屏作答。大约到了5点40分左右,参议员郭国基突然蹦将起来质询有关台大的问题。这郭国基乃台湾省屏东人,生于1900年,曾留学日本。此人好勇斗狠,一生的理想追求就是造反起事,占山为王,或先把天下搞乱,然后再由他出面来个"天下大治"等。在日本留学时,郭氏就开始率领李铁拐、张歪嘴、王拴狗等一帮乌合之众与流氓无产者,打起"苍天已死,国基当立"的大旗或明或暗地闹将起来。抗战胜利后,他对国民政府派员接收台湾极不甘心,再度以流氓无产者的姿态和当地码头黑老大的形象,纠集蒋渭川、王添灯等一批流氓恶棍加日治时期豢养的汉奸走狗,与以国民政府接收大员陈仪为代表的台湾省行政公署长官公开叫起板来,对大陆赴台军政官员极尽丑化、污蔑之能事。未久,郭又鲤鱼跳龙门,一跃成为台湾省参议会的议员和立法委员。坐上政府大员专用木头皮椅的郭氏,大有小人得志的做派,无论在什么场合,总是难以收敛流氓无产者的本性,胡乱发一些聪明中伴着糊涂、真理中伴着歪理邪说并散发着烧杀劫掠火药味甚浓的长篇宏论,气焰凶妄,举止轻狂,江湖上人送外号"郭大炮"。
    意想不到的是,作为台大校长的傅斯年竟与这样一个流氓恶棍在议会大厅遭遇了。
    当时的台湾大学属台湾省政府拨款,故"郭大炮"便以地头蛇身份,怪叫着向"傅大炮"斯年开起火来。据在场者事后透露,郭的发难主要是国民党教育部从大陆抢运来台并存放于台湾大学的器材如何处理,以及放宽台大招生尺度等问题。此事看起来简单,而又十分敏感、复杂、棘手。如台大之招生,尺度已尽量放宽,招生人数已达最大限度,但各界仍不满意,特别是郭国基辈纠集部分失意政客,以各种方式和手段向学校施加压力,惹得傅氏极其恼火愤怒。今日郭氏之质询,当然需由傅斯年亲自答复,于是傅不得不第二次登台讲话。在回答完上述两个问题之后,郭又提出台湾大学用的是台湾人的钱,就应该多聘台籍教授,多取台湾土著学生,否则便是与台籍人民作对云云。傅针对郭的无知狂妄,开始予以反击,在讲台上大谈其办学的原则、规矩、计划与理想等,并称台大考试对台籍学生已尽量照顾,考虑到台籍学生的国语水平较差,光复未久,在录取时专门规定国文科分数比大陆学生降低10分录取等。讲着讲着情绪激动起来,傅说道:"奖学金制度,不应废止,对于那些资质好、肯用功的学生,仅仅因为没有钱而不能就学的青年,我是万分同情的,我不能把他们摒弃于校门之外。"最后他高声说道:"我们办学,应该先替学生解决困难,使他们有安定的生活环境,然后再要求他们用心勤学。如果我们不先替他们解决困难,不让他们有求学的安定环境,而只要求他们用功读书,那是不近人情的……"【22】讲完话时,大约是6时10分,傅斯年满含怨气地慢步走下讲坛。就在即将回到座位时,他突然脸色苍白,步履踉跄,坐在台下的陈雪屏见状,赶紧上前搀扶,傅只说了一句"不好!"便倒在陈雪屏怀中昏厥过去。离得较近的议员刘传来赶紧跑上前来,把傅斯年扶到列席人员的坐席上,让其躺下,顺便拿陈雪屏的皮包做了枕头。从此傅进入昏迷状态,再也没有醒来。
    刘传来本身是台大的医学教授,经他初步诊断,傅是高血压病发作,于是一面用冷毛巾贴其额,一面打电话通知台大附属医院和傅斯年的夫人俞大。傅原定当天晚上6点钟在他家中召集有关人员开会,商讨台湾省政府和台湾大学合办"血清疫苗制造所"事宜。下午两点多钟,傅斯年还打电话给校长室秘书那廉君,让他把自己亲笔拟定的合作办法准时送到家中,以便开会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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