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布林的魔术师

第6章


如果他看到有人用纸牌在变戏法,他会拿着一副纸牌玩个不停,直到他玩得得心应手。他看到一个演杂耍的在走绳索,马上赶回家去尝试。他从绳索上摔下来以后,会再跳上去。他在屋顶上奔跑,在深水里游泳,从阳台上跳下来,跳进逾越节前从床垫中换出来的干草中去,但是不知什么缘故,他从来没有受过伤。他在祈祷的时候说谎,亵读安息日,但是始终相信一位守卫和保护他免受危险的守护神。尽管他有不信教的人、无赖、野蛮人等坏名声,一位可尊敬的姑娘埃丝特爱上了他。他到处流浪,有时候在一个马戏团里搭班,有时候同一个要狗熊的搭档,有时候甚至跟着一个波兰杂耍班子到各地的消防站去巡回演出,但是埃丝特耐心地等着他,原谅他的一切不检点的小节。多亏了她,他才成了家,有一份产业。他知道埃丝特在等他,这才使他树起了提高自己的地位的雄心壮志,急切地想到华沙的杂耍场和夏季剧场去演出,终于使声誉传遍波兰。他现在不再是那种带着一个手风琴、牵着一只猴子的街头艺人——而是一位表演艺术家。报纸上向他喝彩,称他为大师、了不起的天才;老爷夫人们到后台去祝贺他。人人都在说,如果他到西欧去,他如今早已世界闻名了。
  光阴一年年过去,但是他说不上一年年是怎么过的。有时候,他感到他好像仍然是个孩子;有时候,他看上去好像已经一百岁。他自学波兰语、俄语、语法和算术;他念代数、物理、地理、化学和历史的课本。他脑子里塞满了事实、日期和新闻。他样样都记得,什么也忘不了。他只要看一眼,就能肯定一个人的性格。人只要一开口,雅夏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蒙住眼睛也能念书,精通催眠术、心灵感应术和传心术。但是埃米莉亚——一位教授的出身高贵的未亡人——同他两个人发生的事却完全不一样。不是他在用心灵感应术去吸引她,而是恰恰相反。不管他们相隔多少英里,她从来没有离开他的身边。他感到她的凝视,听到她的声音,闻到她的芳香。他像在绳索上走那样心情紧张。他一睡着,她就来到他的面前——是灵魂出窍吧,但是活灵活现,轻轻地说着情话,拥抱,接吻,向他流露出柔情蜜意;说也奇怪,她的女儿海莉娜也在场。
  门推开了,埃丝特走进来,一只手拿着祈祷书,另一只手提着她那条绸连衫长裙的有褶的裙锯。她头上那顶有羽毛的帽子使雅夏想起结婚以后的第一个礼拜六,那一天新娘埃丝特被引进圣殿。眼下她眼睛里闪烁着欢乐的光芒——同别人一起过节的人才会有这样兴高采烈的心情。
  “节日好!”
  “祝你节日好,埃丝特!”
  他拥抱她;她的脸像新娘似的羞得通红。长期的分离使他们保持着新婚夫妇的热情。
  “圣殿里有什么新鲜事?”
  “男人的呢,还是女人的?”
  “女人的。”
  埃丝特笑起来。
  “女人总是女人。祈祷一阵,闲聊一阵。你该听听那首歌唱智慧的赞美诗。真了不起。拿它跟你最精彩的歌剧比一比吧!”
  她马上动手准备过节的饭菜。不管雅夏爱怎么办,她打定主意同别人一样要有一个正经的犹太人的家。她在桌子上摆了一瓶酒、一个祝福酒杯、两个一模一样的罐子,一个罐里盛盐,一个罐里盛蜂蜜,一个安息日面包,还有一把柄上镶嵌珍珠的切面包刀。雅夏对着酒背了一段祝福词。只有这件事他是不敢拒绝她的。他们两口子在一起;埃丝特一遇到这个场面,总是想到她没有生育过儿女。有了孩子,情况就不一样了。她伤心地微笑起来,用绣花围裙角擦去一颗泪珠。她端来了鱼、牛奶烙面条、奶酪肉桂鱼肉馅饼、李子布了、奶油蛋糕,还有咖啡。雅夏总是到家里来过节。他们只有在这一段日子里才团圆在一起。埃丝特一边吃,一边望着她的丈夫。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她干吗爱他呢?她知道他生活放荡。她并不吐露她知道的一切;只有上帝知道他堕落到了什么地步。但是她一点也不怨恨他。人人骂他,同情她,但是她把他看得比哪一个都高,不管那个人有多么高的地位——哪怕是个拉比。
  吃罢饭,两口子回到卧房里。男人和妻子白天不常睡在一起,但是他走出去关百叶窗的时候,她没有反对。他用胳膊把她一搂住,她的热情就被激起来了,像一个少女似的——没有怀孕过的女人永远像个处女。
第 二 章
                 1
  五旬节过去了。雅夏又要准备上路。他待在家里的最后一个夜晚说了一些话,把埃丝特吓坏了。
  “要是我再也不回来,你会觉得怎么样?”他问她,“要是我死在路上,你会怎么办?”
  埃丝特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许他出声,要求他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但是他坚持自己的想法。“这样的事情会发生的,你知道。就在前不久,我爬上市政厅的高楼;当时一不小心,我就可能从那儿摔下来。”他还提到遗嘱,说什么万一他去世,劝她不要哀悼得太久。接着,他带她到一个地方,他在那里暗暗藏着几百卢布的金币。埃丝特不满地说,他破坏了他们临别前最后几个钟头的气氛,要知道这一次分别以后,他们要到赎罪节才能重新见面呢;他反问她:“晤,譬如说,我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将要离开你呢。你会怎么说?”
  “什么?你爱上另一个女人啦。”
  “别傻头傻脑地惹人笑。”
  “你还是跟我说实话的好。”
  他跟她接吻,赌咒发誓地说,他永远爱她。他们两人中间出现这样的场面并不稀罕。他喜欢提出各种各样可能发生的事情来逗弄她,提出使人为难的问题惹她恼火。如果他坐监牢,她会等他多久?或者如果他到美国去呢?或者他害了肺病,住在疗养院里不能出来呢?埃丝特总是用同样的话回答:她不可能再爱别人;没有了他,她的生命就结束了。但是他经常提出这种问题。他现在又问了:“要是我变成一个苦修的信徒,跟立陶宛的那位圣徒一样把自己砌在一间没有门的小屋里仟侮,那会怎么样呢?你仍然对我不变心吗?你会从墙上的一个小洞给我送饭吗?”
  埃丝特说:“用不着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仟悔。”
  “那得看人要控制的是哪一种热情,”他回答。
  “那么我会跟你一起关在那间小屋里,”她说。
  结果又是拥抱,爱抚,明确地保证永不变心的爱情。后来,埃丝特睡着了,做了一个可怕的恶梦;第二天,她一直斋戒到中午。她悄悄地念着她在一本祈祷书上找到的一段祈祷词:“全能的上帝,我是你的,我的梦也是你的。……”她还在奇迹创造者里布。梅耶的施舍箱里放了六个铜币。她要求雅夏作出神圣的诺言,不再用这些废话折磨她,因为人怎么能预先知道未来的事情呢?——一切都是由上天注定的。
  节日过去了。雅夏套上大车,准备离家出发。他带着猴子、乌鸦和鹦鹉。埃丝特号陶大哭,眼皮都哭肿了。她偏头痛,左边胸脯上像是压着一块铁似的。她不喜欢喝酒,但是同他分手以后那最初的几天里,她总是喝几口樱桃白兰地提提精神。那两个女裁缝也因为她心情悲伤而遭殃;她挑剔每一条线缝。说也奇怪,雅夏走了以后,那两个姑娘也沉着脸——他就是那种“幸运儿”。
  他在礼拜六夜晚出发。埃丝特随着他的大车,一直把他送到公路上。她还要向前送,但是他开玩笑地用马鞭把她赶回去。他不希望她独自一个人在黑夜里很远地走回去。他最后一次跟她接吻,把她留下,只见她站在那里——眼泪汪汪,伸出着两条胳膊。多少年来,他们都是这样分手的,但是现在分手比过去更困难了。
  他咂着舌头发出咯咯的声音;两匹马迈开步子,开始小跑起来。夜色柔和;快要变圆的月亮挂在天空中。雅夏的眼睛上像是蒙了一层薄雾。过了一会儿,他放松缰绳。月亮同他一起在赶路。在灿烂的月光下,田野里绿色的小麦的尖端闪烁着明亮的银光,每一个草人儿、每一条小路、路旁的每一朵矢车菊他都辨得出。露水像面粉似的从天上的一个筛子里落下来。田野里沸沸扬扬,好不热闹,好像有看不见的谷子在倒进一个看不见的水磨里去似的。连那两匹马有时候也回过头来。人几乎能听到植物的根在吸收大地的养料,茎干在长高,地面底下的小河在汩汩地流着。有时候,一个影子像是神话里的鸟似的掠过田野。每隔一会儿,传来一阵嗡嗡的声音,不是人的声音,也不是野兽的声音,好像是一只怪物在太空中什么地方翱翔。雅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摸摸他的手枪,这是他随身带着用来对付拦路抢劫的强盗的。他是在通向皮阿斯克的路上。在那里,在那个小镇外,住着玛格达的母亲,一个铁匠的寡妇。在皮阿斯克镇上呢,他算了一算,在他那些熟人中间,到底有几个是名声很坏的小偷,还有一个泽茀特尔,一个被丈夫抛弃了的女人,他跟她还有私情哩。
  不久,眼前出现了打铁工场,一座被煤烟熏黑了的建筑:歪屋顶裂开着,像一个废弃了的乌窝;墙斜了;窗变成了一个洞。从前,玛格达的父亲亚当。兹巴斯基就在这里锻斧头和犁锌。他是一个贵族的儿子,他父亲被一八三一年的起义弄得倾家荡产。他把玛格达送到卢布林去上过学,后来在一场瘟疫中送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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