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布林的魔术师

第15章


……。
  他把车钱付给赶车的,穿过大门,走上大理石楼梯,拉响门铃。雅德微加马上来开门——她是个头发灰白、身材瘦小的妇人,围着白围裙,戴着一顶白帽子,脸皱得像个无花果。他要见克拉博兹基太太。她在家吗?雅德微加肯定地点点头,会心地微笑起来,接过鲜花啦、大包小包啦、他的手杖和礼帽啦。她打开客厅的门。他上次到这里来,正遇到寒潮。埃米莉亚在害病,脖子上裹着围巾。眼下客厅里是一片夏天的景象。一道道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照亮了地毯和镶木地板,在花瓶、画框和钢琴键上闪烁跳跃。盆里的橡皮树已经长出嫩叶。长沙发上摆着一块料子,显然这是埃米莉亚正在绣的,一根针扎在料子上。雅夏开始踱来踱去。这里跟莱布什。莱凯奇的泽弗特尔的距离是多么遥远—一不过,说真的,这完全是一模一样的。
  门开了,埃米莉亚走进来。雅夏睁大了眼睛,差一点儿吹起口哨来。直到现在,他只看到她穿黑色的丧服。她悼念已故的斯蒂芬。克拉博兹基教授,同时也悼念流产了的一八六三年起义和那些在西伯利亚受尽折磨、丧失生命的烈士。埃米莉亚读叔本华的著作,热爱拜伦、斯洛瓦斯基和利奥伯迪的诗篇,崇拜波兰神秘主义者诺威德和托威恩斯基。她甚至告诉雅夏,她母亲姓沃洛夫斯基,她是大名鼎鼎的弗兰基斯特。埃立歇。舒尔的外曾孙女。可不是,犹太民族的鲜血在她的血管里流动着,就像在大多数波兰贵族的血管里流动着那样。只见她穿着一件淡牛奶咖啡色连衣裙。她看上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美丽:亭亭玉立,体态苗条,是一位波兰美人,高颧骨、斯拉夫型的鼻子,但是有一双充满智慧和热情的犹太人的黑眼睛。她的头发向后梳成一条辫子,像一个花环似的盘在后脑上。她尽管已经三十五六岁,腰身纤细、胸脯丰满,看上去好像比实际年纪足足小十岁。连她上嘴唇上的汗毛也使她讨人欢喜,给她添上一种女性的男孩子气。她的微笑是腼腆的,然而放荡。他们过去已经像情人似的接吻和拥抱过。她时常承认,她需要用最大的意志力克制自己,才没有委身于他。但是这无非是因为她希望在教堂里结婚,在纯洁的基础上开始夫妇生活。为了讨她欢心,他已经答应改信天主教。
  “谢谢您送来的花,”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手长得不小,但是白哲、柔嫩。他把她的手举到嘴唇边,吻了一吻,又用自己的手把它握了一会儿。紫丁香和暮春的芳香围绕着他们。
  “您什么时候来的?”她问,“我昨天就盼您来啦。”
  “我太累了。”
  “海莉娜一直不断地问起您。昨天的《华沙信使报》上有关于您的文章。”
  “是的,沃尔斯基给我看过了。”
  “在绳索上翻一个斤斗?”
  “是的。”
  “上帝保佑,人有什么事不愿意尝试啊,”她带着惊奇和惋惜的神情嚷叫起来,“哦,这才是真本领,我想。您气色很好啊!”她改变声调说:“卢布林看来好像对您很适宜啊。”
  “我在那儿休息。”
  “跟所有的女人在一起?”
  他没有回答。她说:“您连吻都还没有吻过我哪。”说着,她向他伸出胳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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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搂在一起接吻,好像在比赛看谁先透气似的。她突然从他怀里抽出身子来。她总是不得不要求他答应控制自己。她已经有四年不同男人一起生活了,但是活受罪总比人尽可夫好。她一直说,上帝洞察一切。死人的灵魂永远在场,观察亲人的所作所为。埃米莉亚有她自己的宗教信仰。天主教的教义对她只是一套清规戒律罢了。她看过斯范登堡和雅各布。伯梅的神秘主义著作。她经常同雅夏讨论天眼通啦、预兆啦、心灵感应术啦,还有同死人的灵魂交往啦。斯蒂芬。克拉博兹基去世以后,她有一个时期找人到客厅里来降灵;通过桌子的倾斜,她算是同克拉博兹基在互相问候。后来,她发现那个降灵的女人是一个骗子。在埃米莉亚心底里,神秘主义同怀疑主义和隐藏的幽默感以某种古怪的方式混合在一起。她嘲笑雅德微加和这个女用人藏在枕头底下的埃及详梦书—一然而,她,埃米莉亚,自己也相信梦。克拉博兹基去世以后,他的几个同事向她求婚,但是她已故的丈夫在梦中出现在她面前,千叮万嘱要她拒绝他们。有一回,她在朦胧的暮色中上楼,他甚至在她面前显灵。她向雅夏透露,她爱他是因为他的性格同克拉博兹基非常相像,而且她感到有迹象表明,克拉博兹基赞成他们两人结合。她现在握着雅夏的两个手腕,把他领到一张椅子跟前,按他坐下去,好像对付一个淘气的孩子似的。
  “坐着。等吧,”她说。
  “我还得等多久呢?”
  “这全由您决定了。”
  她坐在一张躺椅上,面对着他。从他的怀里抽出身来,在她来说是费了好大的劲儿的。她坐着,有一会儿脸涨得通红,好像对自己的情欲感到惊奇似的。
  他们开始用断断续续的话交谈起来;亲密的朋友别后重逢,试图接上断了的线索,就谈这些话。两个礼拜前海莉娜病倒了。她,埃米莉亚,自己也害了一场流行性感冒。“我写信告诉过您,对不?哦,我忘啦……可不是,现在什么都好了……海莉娜吗?到公园里去看书了。现在非常爱看书——不过尽是些不堪入目的糟粕!上帝啊,文学已经变得这么糟糕啦!庸俗,浅薄……这个五月里,天气不是很冷吗?还下雪呢……上剧院去过吗?没有,我们哪儿都不去。撇开票价太贵不谈,戏的质量也太差劲……什么都是从法国翻译过来的,而且译得一团糟。永远是三角恋爱……不过还是您谈谈自己吧,好不?这些个礼拜,您上哪儿去转悠了?你一走,样样都显得空虚。对我来说,这简直像是一场梦。可是您的信一来,这个世界又一切正常了。晤,冷不防海莉娜兴奋地跑进来——一《信使报》上有篇谈到您的文章……什么?反正是捧场文章呗。海莉娜完全相信,凡是报纸上提到名字的人,哪伯是因为被公共马车撞倒才提到名字的,都是受人崇拜的人物……您好吗?您的气色很好。您看来不怎么惦记我们。关于您的事情,我真的知道什么呢?您过去是,现在仍然是一个谜。您谈自己谈得越多,我越是弄不清您是个怎么样的人。您在波兰全国各地都有女人。您像个吉普赛人那样赶着一辆大车,到处飘荡。这真有趣。您有一身本领,可是还没有出人头地。我时常想,您的所作所为对您自己和全世界都是开玩笑。……这是怎么一回事?咱俩的事我确实没什么可以告诉您。咱们的计划都是空中楼阁。我怕样样都会拖下去,直到咱们两个变成满头白发的老人。……”
  “我现在已经来到你的跟前,咱们再也不会分离啦!”他说,对他自己的话感到惊奇,因为直到这会儿他还没有打定主意哩。
  “您说什么来着?——哦,我一直在盼这句话。这就是我想要听的话。”
  她的眼睛潮湿起来。她转过脸去;他看到她的侧面。接着她站起来,去吩咐雅德微加煮咖啡。那个女用人没等她吩咐,已经把咖啡煮好了。她是按照古老的波兰传统在一个咖啡研钵里把咖啡磨碎的。客厅里芳香扑鼻。只剩雅夏一个人待着。唉,什么都是命里注定的,他对他自己咕哝。他激动得颤抖起来。他向埃米莉亚说的这句话,就决定他的命运。现在埃丝特会落得一个什么结果呢?还有玛格达呢?他上哪儿去弄那笔他需要的钱呢?他真的能改变自己的宗教信仰吗?没有她,我没法活下去!他回答他自己。他突然变得像一个等待释放的囚犯似的非常不耐烦起来。每个钟头都像是没完没了似的。他站起来。尽管他心情沉重。他的两只脚却感到非常轻松。眼下,我能够在绳索上不是翻一个斤斗,而是翻三个斤斗!我怎么能把这件事耽搁这么久呢?雅夏悄悄地走到窗口,拉开窗帘,盯着看萨克松尼公园里绿叶成荫的栗子树,看所有的小学生、年轻的花花公子、女管家,还有在小路上散步的双双情侣。不妨找一对瞧一瞧,且看那个淡黄头发的小伙子和戴着草帽的姑娘,草帽边上还装饰着樱桃呢。他们像两只鸟似的摇摇摆摆走着,站停了,又走起来,走来走去总是在那地方,互相望望,互相闻闻,玩着只有情人们懂的游戏。他们看上去好像扭打起来了,又好像在跳一种双人舞。但是他在她心里看到什么呢?今天,天空是多么蓝啊!淡蓝色的,好像是在敬畏的日子里挂在会堂里的帐幕。
  雅夏对这个比喻感到一阵怀疑的痛苦。唉,上帝就是上帝,不管你是在会堂里,还是在教堂里向他祈祷。埃米莉亚回到客厅里来了c 他向她走去。
  “她煮咖啡的时候,弄得整所房子里都是咖啡味。她烧菜的时候也是一个样。”
  “怎么安排她呢?”他说,“咱们把她带到意大利去吗?”
  埃米莉亚想了一下。
  “咱们已经到了谈这种事的地步吗?”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
  “哦,咱们倒是要一个用人。可是这全是空谈。”
  “不,埃米莉亚,你已经好像是我的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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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铃响起来了。埃米莉亚说了一声“失陪”,又撇下雅夏一个人。他一动也不动,好像是他躲藏着,生怕被哪一个来找他的人当场发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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