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布林的魔术师

第17章


爱情完全是建立在催眠术的基础上的。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对她行使了催眠术。这样,她那天夜晚才会在马歇尔科夫斯卡大街上等我。她们全是被催眠的:埃丝特啦、玛格达啦、泽弗特尔啦。我掌握一种力量,一种巨大的力量。不过,那到底是什么呢?它能够延伸到什么地步呢?我能够对一个银行经理行使催眠术,让他为我打开保管库吗?
  他,雅夏,只是在几年以前才听到催眠术这个词儿。他进行试验,顿时成功了。他吩咐他那个被催眠的男人睡着;那个人睡得像一个死人。他吩咐一个女人脱光衣服,她就动手脱起衣服来。他预先告诉一个姑娘,她不会感到痛;尽管他用针刺她的胳膊,她果然没有喊叫,针刺进去的地方也没有出血。以后,雅夏亲眼看到别的催眠术家的许多表演,有几次确实是大名鼎鼎的费德尔曼亲自演出。但是,这到底是什么力量,或者说,这力量到底是怎么起作用的,雅夏弄不明白。有时候,照他看来,催眠术家和被催眠的人都在肆无忌惮地闹着玩;但是,话得说回来,这决不是骗局。冬天不可能流汗。针刺到肌肉里去也免不了要流血。也许这就是它一度被称为妖术的原因吧。
  “唉,妈妈,你真固执!”海莉娜一边说,一边吃着小圆面包上的沙丁鱼,“告诉我这是一种什么力量,雅夏伯伯,要不然,我的好奇心简直要把我折磨死啦。”
  “这是一种力。你说,什么是电呢?”
  “是啊,什么是电呢?”
  “没人知道。他们在这儿华沙发出信号,电在一秒钟里把信号传递到彼得堡或者莫斯科。就在这一秒钟里,信号越过了田野、树林,一下子就是几百英里。眼下又有一种玩意儿叫电话!人能够通过电线听到别人的声音。总有一天,你在华沙能够跟巴黎的人谈话,就像现在我跟你在这儿谈话一样。”
  “不过它怎么会起这种作用呢?啊,妈,要学的东西可真多啊!有些人真聪明!他们怎么会变得这么聪明?不过全是男人。女人干吗不让自己受教育呢?”
  “英国有一位女医生,”雅夏说。
  “真的吗?这真滑稽。我忍不住要笑起来啦!”
  “有什么可笑的呢?”埃米莉亚问,“女人也是人嘛。”
  “那当然啦。不过是位女大夫!她穿的是什么衣服?像乔治。桑吗?”
  “你怎么知道乔治。桑?我要把藏书室锁起来,不让你再进去。”
  “别锁,妈妈。我爱你,我顶顶爱你,你呢,对我这么严。除了书,我还有什么呢?我认识的那些姑娘全叫人腻烦。雅夏伯伯又难得来看咱们。他在跟咱们捉迷藏。我可以陶醉在书里。你们两个干吗不结婚呢?”海莉娜突然脱口说出这句话来,自己也感到惊奇。她脸色煞白。埃米莉亚羞得满脸通红,一直红到头发根。
  “你疯了吗,还是怎么啦?”
  “她说得对。我们不久就要结婚了,”雅夏插嘴说,“样样都已经决定了。咱们三个人要到意大利去。”
  海莉娜羞答答地搭拉着脑袋。她开始玩起辫梢儿来,好像是在数头发似的。埃米莉亚垂着眼皮。她一听到雅夏这些话,坐在那儿,动也不会动了,又害臊又高兴。这姑娘讲个不停,但是这一次她那套孩子气的傻话倒帮了忙。他已经当场挑明了。埃米莉亚抬起眼睛。
  “海莉娜,回到你自己的房里去。”
第 五 章
                 1
  雅夏通常在演出以前排练两个礼拜。就在这一年,他准备了不少难演的新节目,却把排练的日子一天天往后挪。阿尔罕伯拉剧场的主人不肯给雅夏增加工资。他的经理沃尔斯基在悄悄地同另一个夏季剧场,皇宫,商谈。白天,雅夏坐在波斯人咖啡馆里喝黑咖啡、翻杂志的时候,他时常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古怪的预兆——他感到这一季他不会演出了。他害怕这个不祥的预兆,想方设法把它从脑子里撵出去,平息它,消除它——但是它总是返回来。他会害病吗?他大限临头了吗?绝对不会!难道还有别的事情吗?他把双手放在额头上,擦擦头皮、颧骨,蒙住自己的眼睛,使眼前一片漆黑。他自找麻烦,陷在太多的纠纷中了。他把自己撵到进退两难的困境中去。他热爱和想望埃米莉亚。他甚至念念不忘海莉娜。但是他怎么能对埃丝特这么狠心呢?许多年来,她对他表示出少有的忠贞。她同他并肩闯过他的一切难关,帮他度过每一个危险,她的那种容忍是那些虔诚的人认为只有上帝才有的。他怎么能用掴她一个耳光来报答她呢?她受了这个刺激会活不成,雅夏知道——一她会像烛光似的越来越黯淡和微弱。他不止一次看到人伤心地死去,只是因为他们不再有任何理由要活下去。他们有些人连病也没有生过就去世了。死亡的天使根本不打招呼,迅速地施展他的魔法。
  他早就在设法让玛格达对他的离开有个思想准备。但是她已经在担心了。每一次他从埃米莉亚那里回来,玛格达总是默不作声地望着他,流露出埋怨的神情。她几乎完全不同他说话,像一只蛤似的缩在贝壳里。在床上,她反应淡漠,态度冷冰冰,一声也不吭。往年夏天,她脸上的疹子会退掉,但是今年却长得密密麻麻。红疹甚至蔓延到脖子上和胸部以上。她还开始出岔子。盆子从她手里掉下来。铁锅打翻在灶火上。她烫伤了自己的一只脚,扎烂了自己的一个手指头,差一点把一只眼睛也弄瞎。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指望她翻斤斗,给他递表演用的木棍和球,或者用脚转木桶呢?即使他,雅夏,在这一季终于演出,他也许在最后的时刻不得不雇一个新助手。是啊,可是埃尔兹贝泰会怎么样呢?一听到他抛弃了玛格达,她可能就此断送性命。
  有一样东西可以勉强解决这个糟糕透顶的局面:钱。如果他能够给埃丝特一万卢布,那就多少会缓和一下打击。付给埃尔兹贝泰和玛格达一笔现款,当然会使她们平静下来。再说,他自己、埃米莉亚和海莉娜也需要一笔巨款。她打算在意大利南方买一所别墅,那里的天气对海莉娜的肺有好处。他,雅夏,还不能马上登台演出。他先得学意大利语,找一个经理,签合同。他在那里如果像在这里波兰那样只挣这么一点儿钱,就不够花。他不得不从头干起。但是,手头最少要有三万里拉,他才能够办到这一切。埃米莉亚向他吐露了情况,事实上他也早已知道,她什么也没有,还欠了一身债。她得把债还清以后,才能离开这个城市。
  雅夏平时不抽烟。他原来抽过烟斗,后来戒掉了,因为他相信抽烟对心脏和眼睛有害处,而且影响睡眠。但是他现在抽起俄国烟卷来。他抽着烟卷,小口地喝着带托盘的杯子里的黑咖啡,心不在焉地看着杂志。烟刺激着他的鼻孔;咖啡刺激他的味觉;杂志上那篇文章全是废话。它热烈地吹捧一个叫菲菲的巴黎女演员,整个法国都崇拜她的一双脚。作者含蓄地指出,菲菲从前是个暗娼。“整个法国为什么要把一个婊子捧上天呢?”雅夏弄不懂,“难道这就是法国吗?难道这就是埃米莉亚诚惶诚恐地谈到的西欧吗?难道这就是杂志上狂热地报道的文化、艺术和唯美主义吗?”他把杂志一扔,一个嘴唇上留着白胡子的绅士马上把它拿过去。雅夏在咖啡渣里熄灭了他的烟卷。他的一切思索和考虑不可避免地引导出一个结论:他一定要弄到一笔巨款,如果靠合法手段不成,那么就去偷。但是他什么时候去干这犯法的勾当呢?上哪儿去干呢?怎么下手呢?说也奇怪,尽管这件事他已经考虑了几个月,他从来没有跨进银行,也不熟悉存取手续;他连银行营业时间结束以后钱放在哪儿也没有摸清呢,也不知道它们用的保险箱或者保险柜是什么型号。他一拖再拖。他每一次经过银行,就加快步子走过去,脸转向别处。在舞台上和当着皮阿斯克那帮小偷的面开一把锁,那是一回事;溜进布置着武装保卫人员的一所建筑里去偷,那可是另一回事。于这种事,要天生是个贼才成。
  雅夏用匙子轻轻地敲敲碟于,招呼侍者,但是那个人不是没有听到,就是假装没有听到。咖啡馆里坐满了人。像他那样一个人坐着的顾客几乎一个也没有。大多数是一群群、一圈圈、一帮帮坐在一起;男子们穿着常礼服、条子裤,系着阔领带。有些人留着山羊胡子;有些人留着铲形胡子;有些人在嘴唇上留着两小络下垂的胡子;有些人留着翘胡子。女人们穿着撑开的长裙,戴着阔边帽,帽子上装饰着花朵啦、水果啦、美丽的别针和羽毛啦。起义失败以后,被俄国人装在棚车上流放到西伯利亚去的那些爱国者,正在几百人一批地死去。坏血病、肺病、脚气病,但是主要是厌倦和对祖国的怀念夺走了他们的生命。但是咖啡馆里的那些顾客分明已经顺从那些俄国侵略者。他们谈啊叫啊,闹着玩儿,高声大笑。女人们相互倒在别人的怀里发出格格的痴笑。外面,一辆枢车隆隆驶过,但是屋里的人毫不在意,好像死亡同他们无关似的。他们这么热烈地在谈什么呢?雅夏弄不明白。他们的眼睛干吗这么明亮?还有那个留着楔形白胡子、眼窝发青的老家伙——他干吗要在翻领上插一朵玫瑰花?他,雅夏从外表上看起来,同他们是一模一样的,然而一重障碍把他同他们隔开了。但是,那到底是什么呢?他从来没有找到过一个明确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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