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布林的魔术师

第21章


但是弗朗西斯卡纳街却被煤气灯照得亮晃晃;不顾法令规定,铺子里的灯照样点着。这里的商人们经营皮毛和粮食啦、祈祷书和羽毛啦。连楼上的公寓房间里也在做买卖,从窗外望进去,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各种工厂和作坊。人们在纺线啊,糊纸袋啊,缝床单和阳伞啊,编织内衣啊。院子里传来锯木头和敲锤子的声音;一片隆隆的机器声响着,就像是在工作日的高峰时间一样。面包房里正干得热火朝天,炉火通红,烟囱里喷出浓烟和灰烬。从宽阔的、尽是脏水的阳沟里散发出一股熟悉的臭味,叫人想起皮阿斯克和卢布林。穿着斜纹布长衣服、留着乱蓬蓬的长鬓脚的年轻人,胳肢窝底下夹着诠释《法典)}的经书走过,这里有一所哈西德派的学校,又是研究《法典》的经院。有几辆敞篷四轮马车驶过,车上堆满了包裹,堆得乘客都完全看不见了。只有在纳莱夫基街的拐角上,雅夏才找到一辆空的敞篷四轮马车。泽英特尔摇摇晃晃地走着,好像喝醉了酒似的。她已经被嘈杂的声音和拥挤的人群闹得晕头转向了。她爬上马车,围巾的穗子碰到了什么东西。她一坐定,就紧紧抓住雅夏的袖子。敞篷四轮马车拐弯的时候,泽茀特尔看上去像是要跟着它斜过去似的。“要是从前有人对我说,我今天会跟你一起坐马车,我准认为他是开玩笑。”
  “我也没想到。”
  “这儿亮得像大白天。亮得能够剥豌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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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罢,她抓紧雅夏的胳膊,把他拉到她自己的身旁,好像灯火辉煌的大街重新唤醒了她心里的爱情。
  在金夏街上,黑沉沉的夜色又逼近万。一辆柜车隆隆驶过;没有一个送葬人陪送的尸体,是注定了要在黑暗里进坟墓的。也许这个人就像我自己,雅夏想。在德齐卡街附近,有一些妓女在大声叫唤过路人。雅夏指了一下。“他就是要你干这一行。”
  尼兹卡街上几乎是一片漆黑了。稀稀拉拉的灯柱上的灯罩都被烟熏黑了,所以灯光幽暗。阳沟里充满着泥浆,好像现在不是夏天,而是结茅节后秋雨季节,这里有几个贮木场和刻墓碑的工场。泽弗特尔住的那所房子离斯莫查街和犹太人的墓地不远。他们穿过木栅栏上的一扇门进去,楼梯在房子外面。雅夏和泽较待尔走进一间小厨房。厨房里点着一盏煤油灯,灯上罩着一个有穗子的纸灯罩。样样东西上都装饰着纸穗子:炉灶上啊、食具柜上啊、堆盆子的架上啊。有一个女人坐在椅子上。她长着浓密的黄头发、黄眼珠、鹰钩鼻、尖下巴。她那双穿着红拖鞋的脚搁在一张小凳上。一只猫趴在附近打脑儿。那个女人手里拿着一只绷在玻璃杯上的男人的袜子在织补。她抬起眼睛,感到有点惊奇。
  “米尔兹太太,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卢布林人——那个魔术师。”
  米尔兹太太把针插在袜上。
  “她一天到晚叨念你。这也是魔术师于的,那也是魔术师干的。你看上去不像一个魔术师。”
  “找看上去像什么呢?”
  “像个音乐师。”
  “我从前拉过小提琴。”
  “你拉过吗?晤,只要能挣钱,于哪一行都不是一个样吗,你知道事情就是这样。”说罢,她用大拇指擦擦手心。雅夏马上说起她那套切口来。
  “你说得一点儿不错。钱会叫人做贼。”
  “管住她,她刚来到华沙,已经到处乱跑啦,”米尔兹太太指指泽花特尔,“你怎么找到她的?我只怕她迷路了。你干吗搬到弗雷塔街去?”她问雅夏,“只有异教徒才住在那儿。”
  “异教徒不向陌生人的锅里望。”
  “你要是在锅上盖一个锅盖的话,那连犹太人也没法向那里望啊。”‘“犹太人会揭起锅盖闻一闻。”
  那个黄脸女人眨眨眼。
  “就像我是一个活人,就像我的嗓子眼里有气一样靠得住,没有人能叫他这个人当傻瓜,”她一半对泽茀特尔,一半对她自己说,“坐吧,泽弗特尔,去端张椅子来。”
  “你弟弟在哪儿?”泽弗特尔问。
  那个女人抬起她的黄眉毛:“怎么回事?你要跟他签合同吗?”
  “这位先生要跟他谈谈。”
  “他在后房里穿衣服。他马上就要出去了。你干吗不拿掉你的围巾,现在到底是夏天,不是冬天嘛。”
  泽茀特尔踌躇了一下,然后拿掉了围巾。
  “他不得不坐马车赶去。有几个做买卖的在等他,”米尔兹太太好像在对她自己说似的。
  “他做的是什么买卖,贩牛的吗?”雅夏问,他对他自己的话都感到震惊。
  “干吗不是别的,偏偏是贩牛?他来的地方牛倒是多得数也数不清。”
  “他贩金刚钻,”泽弗特尔插嘴说。
  “我对金刚钻也是内行,”雅夏自吹自擂起来,“瞧瞧这个。”说着,他把小手指头上那个大金刚钻戒指扬了扬。那个女人惊奇地对戒指望一望,接着她的表情变了,显露出责备的神情。她的嘴角上浮起一丝苦笑。
  “我的弟弟是个忙人。他没有时间跟人闲聊。”
  “我要弄清事实,”雅夏说,他这么肆无忌惮自己也感到惊奇。
  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来。他是个高个子,身躯结实,长着一头同那女人颜色深浅一样的黄头发。他长着大鼻子、厚嘴唇,圆滚滚的下巴领被一个裂口分成两半。他的眼睛凸出,也是黄的。他的额头上有一道镰刀形的疤痕,使他的脸破相了。他没有穿外套,只穿着长裤和没有装上硬领的衬衫;脚上穿着漆皮鞋,但是鞋带没有系好。衬衫前面敞开着,露出一个宽阔的胸部,那上面密密麻麻地长着黄毛。雅夏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这个人的脸上流露出微笑,这是一个偷听的人的微笑,他已经原原本本地听到了刚才的谈话。他非常和气、机灵、自信,知道自己是一个打不败的巨人。一看到他,那个女人就说:“赫尔曼,这就是魔术师,泽茀特尔的朋友。”
  “魔术师?好,原来就是他,”赫尔曼亲切地说,眼光一掠,“晚上好。”接着他抓住雅夏的手。这不是一般的握手,而是露一露他的力气。雅夏抖擞起精神来较量,使出全身的劲儿抓紧。泽茀特尔坐在她睡的那张铁床边上。末了,赫尔曼松开了手。
  “你从哪儿来的?”雅夏问。
  赫尔曼凸出的眼睛里洋溢着笑意。“我不从哪儿来。全世界吧。华沙是华沙,而罗兹是罗兹!在柏林,认识我的人有的是;在伦敦,我倒也不是陌生人。”
  “你眼下住在哪儿?”
  “就像《圣经》上写的,‘天是我的椅子,地是我的脚凳。”’“原来你也知道《圣经》。”
  “啊,你也知道吗?”
  “我从前念过。”
  “在哪儿?在经院里吗?”
  “不,在学校里,跟一个导师学的。”
  “上帝保佑我,我从前还学过《法典》哪,”赫尔曼用推心置腹的口气亲切地说,“不过这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啦。我喜欢吃,而在经院里你不妨把你的牙齿贮藏起来。我左思右想,才拿定主意,我不是干这一行的料。我到柏林去学医,可是脑子里哪儿记得住什么文法的双重过去式。德国姑娘对我倒更有吸引力。所以我继续往前走,到安特卫普去当了个琢磨金刚钻的,可是我发觉挣钱不是靠琢磨,而是靠贩卖。我喜欢骰子,还相信那句老话:‘肚子上没有皱纹’。我想方设法到阿根廷去。近来有许多犹太人上那儿去。他们肩膀上背着一个包裹,一下子就变成买卖人了。我们管他们叫quentiniks,在德语里叫hausierer ,在纽约叫贩子,不过他妈的那有什么不同呢?那个介绍用人的女人——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有个儿子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他要我向他妈问好。我在介绍所里遇到泽茀特尔。她是你的什么人,是妹妹吗?”
  “不,不是妹妹。”
  “我才管不着哪,她做你的姨妈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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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尔曼,你该走了,”那个黄脸女人插嘴说,“做买卖的在等你哪。”
  “让他们去等吧。我等他们等了好久啦。我来的那个地方,没有一个人匆匆忙忙的。西班牙人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总是说ma亡ana ——就是明天。他们是懒骨头,在家里样样都要人拿到他们面前。那儿有草原——他们管它叫pampas——牛就在那儿放牧。他们说,加乌乔人肚子饿了也懒得宰牛;他拿起一把斧子,从牲口身上活活所下一块牛排。他把它连皮带毛地放在火上烤,因为他懒得连皮也不肯剥。他还公然说,这样吃起来味儿更好。到那儿去的犹太人可一点不懒,所以他们挣得到比索——这是他们给钱起的名字。样样事情都挺好,只有一件事美中不足:男人去得太多;夏娃的后代太少。可是没有女人,男人只是半个人,《法典》上就是这么说的。在那儿一个姑娘值的金子跟她的体重一样分量。我这话一点也没有坏意思。她们会结婚,解决终身大事。要是婚姻不如意,那就玩儿完了,因为离婚是不容许的。也许你嫁的是一条蛇,你也得跟他过一辈子——教士们就是这么规定的。那么,一个做男人的怎么办呢?穿上轻便鞋,一走了事。所以命运的好坏变化无定啊。让你的妹妹去做用人,给别人洗衬裤,倒不如跟我一起走,到那儿去过称心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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