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布林的魔术师

第37章


他确切记得周围有道木栅栏,有个院门,然而看不见这样的院子。赶车的停住了马车。
  “也许在靠近奥科波瓦街的那一头。”
  “不错,也许是吧。”
  “我不能再拐回去了。”
  “我看就在这儿下车,自己去找吧,”雅夏说,明知道这样做真愚蠢;每走一步他得花好大的劲儿呢。
  “随你的便。”
  他付了车钱,爬下车来。那条受伤的腿在膝关节处麻木了。等马车驶走了,雅夏才发觉眼前有多暗。只有几盏冒着烟的街灯,一盏同另一盏中间隔着好长一段路。街道没有铺路石,尽是土坑和土堆。雅夏向周围望望,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好像这是哪一个乡村里的一条路。也许这里根本不是尼兹卡街吧?会不会是米拉街或者斯塔夫卡街呢?他伸手到口袋里去掏火柴,尽管他明知道没有火柴。他向奥科波瓦街一瘸一拐地走去。他到这儿来,真是发疯。一了百了吗?你该怎么办呢?你不能在大街中央L 吊或者服毒啊。上维斯杜拉河去?—一那可要好几俄里哪。墓地上吹来一阵微风。他突然想要大笑。哪一个处在这么进退两难的境地过吗?他一瘸一拐地直走到奥科波瓦街,可是他要找的那所屋子不见了。他抬起眼睛,只见密密麻麻地布满星星的黑色的天空,它只关心着天上的事务。有谁来关心一个甘心自投罗网的尘世间的魔术师啊?雅夏一瘸一拐地走到墓地。这些人的生命结束了,帐目结清了。如果他找得到一扇敞开的院门,一个敞开的墓穴,他情愿在那里躺下,给自己举办一次地道的犹太葬礼。
  他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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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他还是顺着原路走回去。他对脚痛变得习惯了。让它撕裂,让它灼痛,让它化脓吧!他走到斯莫特查街,再往前走。他突然看到那所房子了。就在眼前:栅栏、入口处。他碰碰大门,门开了,露出通向赫尔曼姐姐寓所的楼梯。屋里人已经起床了;灯光从窗口里透出来。得了,命运还不要我就死哪!他没有受到邀请就闯进去,感到害臊。他一瘸一拐,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可是在心里鼓励他自己:反正这不是头一回,以前来过的嘛。他们不会把我撵走的。即使他们要这样做,泽弗特尔会跟我一起走的。她爱我。黑暗里亮着的灯光使他恢复了生气。他们会替我的脚想些办法的。也许还能保全哩。他想到大声叫唤泽弗特尔,这样可以让他们知道他来了,不过再一想就认为这样做是愚蠢的。一瘸一拐地走到楼梯前,他开始上楼。他尽量弄出声音来,为了表明自己来了。他已经准备好了开场白:一个不速之客!出了一件非常离奇的‘耳情。但是屋里的人们分明在全神贯注地十他们的事情,没有留意屋外发生什么事情。得了,什么事都会过去的,雅夏安慰他自己。那只金匠的戒指上刻着什么字?——“此物亦必湮灭。”他轻轻地敲敲门,可是没有回音。他们准是在另一个房间里,他作出判断。他敲得响一点,但是听不到脚步声。他站在那儿,又害臊,又自卑,准备抛弃他剩下的那一丁点儿自尊心。就拿这件事来抵偿我的罪行吧,他心里有个声音说。他再敲了三下,敲得很响,但是仍然没人来。他等着,听着。他们睡着了还是怎么着?他转转门把手,门开了。厨房里点着一盏灯。泽弗特尔躺在铁床上;她身旁是赫尔曼。他俩都睡着了。赫尔曼在打呼,声音又深沉又响亮。雅夏心里的声音都静下来了。他站在那儿,睁大了眼望着,然后门到一旁,生怕两人中有一个会张开眼睛来。眼下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羞耻涌上他的心头——倒不是为这一对感到羞耻,而是为他自己,他发觉尽管他有智慧和经验,却始终是个傻瓜,所以感到耻辱。
  事后,他想不起他在那儿站了多久:一分钟?几分钟?泽花特尔面对墙壁躺着,露出一个乳房,头发乱蓬蓬,好像被赫尔曼那庞大的身躯完全压垮了。赫尔曼可并不完全一丝不挂——他穿着一件外国制造的汗衫。整个场面中引人注意的也许是:这张不结实的床居然承受得了这么大的重量。两张脸都像是没有生命似的,要不是赫尔曼在打呼,雅夏会以为这一对被人杀害了。两个筋疲力尽的身子,两个累垮了的玩偶,他们盖着一条毯子躺着。那个姐姐在哪儿呢?雅夏问他自己。他们干吗不熄灯呢?他弄不懂,就在弄不懂的当儿,他不懂得为什么他自己弄不懂。他感到悲哀、空虚、走投无路。这种感觉有点像几个钟头前发现玛格达死亡的时候的感觉。一天里有两回,一些最好隐藏起来的事情呈现在他面前。他亲眼看到了死亡和纵欲的真面目,而且发现它们原是一样的。就在他站在那儿瞪着眼看的时候,他明白他正在起着脱胎换骨的变化,他再也不会是原来的那个雅夏了。过去二十四个钟头同他经历过的哪一天都不同。它们总结了他过去的一生,而在总结的末了,给它贴上了封条。他看见上帝的手在行动。他走到道路的尽头了。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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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过去了。埃丝特和两个女裁缝在前房里闹嚷嚷地给一件结婚礼服做扫尾工作。礼服非常宽大,裙据非常长,铺满在成衣台上。埃丝待和姑娘们忙碌着,像几个矮子在给一个巨人做一套盔甲。一个姑娘在稀稀拉拉地缝,另一个在缝绳边。埃丝特使着熨斗。把荷叶边上的一道道小皱纹熨平,常常用手指头摸摸熨斗。她时不时从罐子里喝口水,喷在要熨的地方上。虽然她即使在大热天也不容易出汗,她脑门上却尽是一颗颗汗珠。还有什么比在结婚礼服上烧个洞更糟糕的呢?只要有一个褐色的焦痕,那就全都白干。尽管这样,埃丝特那双黑眼睛闪闪地发着光。尽管她手长得小,手腕又细,她把熨斗使得挺有劲儿。她可不是个会烧焦衣服的人。
  每隔一会儿,她从对着院子的窗户向外望望。那座砖砌的小屋,或者照埃丝特所说的—一牢房——在那儿已经有一年多了,但是她仍然对它不习惯。有些时候,她会暂时忘掉发生过的事情,会以为这是在过结茅节——室外盖起了一座棚。她一般不把这一扇窗子上的窗帘拉开,但是今天她需要亮光。这三年工夫使埃丝特变老了。她眼睛下面的皮肤出现了细皱纹,越来越宽的脸L 平添了未老先衰的红晕。她头上跟往常一样裹着头巾,可是露出的头发如今却不是黑色,而是灰色的了。只有那双眼睛还显出青春的光芒,像深紫色的樱桃似的闪亮。三年了,她怀着一颗沉重的心。今天,这重量一点也没减轻,但是她还是同助手们开着玩笑,跟她们扯些同行中通常讲的关于新郎新娘的笑话。姑娘们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她们这里不再是一个普通的裁缝作坊了。没有一刹那能使人忽视那间只有一个小窗而没有门的小屋,窗后坐着忏悔者雅夏——这是他现在的称呼。
  这个奇迹刚出现的时候,在城里引起了极大的轰动。雷布。亚伯拉罕。艾盖尔拉比把雅夏叫去,告诫他不要照他的打算去做。的确,立陶宛有一个隐士曾把自己砌在小屋里,但是虔诚的犹太人是反对这种事情的。上帝创造了世界是让人运用自由意志的;亚当的子孙必须经常对善恶作出抉择。为什么把自己禁钢在砖石堆里呢?生命的真谛是自由和避免作恶。丧失了自由意志的人就像是一具尸体。但是要雅夏接受劝阻并不那么容易。在他苦修赎罪的一年半里,他学到了不少道理。他请了一位教师来指导他学《米希那》、《法典》中的《阿加达》、《米德拉希)},甚至《佐哈呷,于是给那位拉比提供了形形色色的范例——那些为了害怕无法抵制诱惑而约束自身的圣徒。不是有一个神圣的人为了不看自己的罗马情妇,挖掉了自己的眼睛吗?谢勃雷兴不是有一个犹太人为了害怕讲出一句毁谤的话,发誓缄口不着吗?科夫莱不是有一个音乐师为了免得盯着别人的妻子看,装了三十年瞎干吗?严峻的律法仅仅是约束一个人不致犯罪的栅栏。雅夏和拉比辩论的时候在场的那些年轻人仍然在议论那一次辩论。真叫人难以相信,这个走江湖的骗子、这个淫棍在一年半里居然吸收了那么多犹太教经义。拉比好像同一个地位相等的人在争辩。雅夏的决心始终没有动摇。最后,拉比伸手搁在雅夏头上,为他祝福。
  “你的行动旨在增添天国的荣光。愿全能的上帝保佑你!”
  说罢,他送给雅夏一座铜烛台,好让他在夜晚或者阴云密布的日子可以点上一支蜡烛。
  在皮阿斯克和卢布林的酒店里,人们纷纷打赌,雅夏究竟能够在这活人的坟墓里忍受多久。有的人估计是一个礼拜,有的人说一个月。市政当局呢,为雅夏这个行动是不是合法展开了争论。甚至总督也一直得到这件事的报告。泥水匠砌砖的时候,雅夏平静地坐在椅子上,埃丝特的屋子里挤满了几百个看热闹的人。孩子们爬在树上,蹲在房顶上。虔诚的犹太人走上前来找雅夏谈话,讨论他的动机,而同样虔诚的主妇们却企图劝他放弃这条道路。埃丝特呢,也痛哭过,哀求过,弄得嗓子都哑了。后来,由一群妇女陪着,她上墓地去量墓穴的尺寸,要弄清楚该献上多么长的蜡烛。她原先的指望是,这种奉献能感动圣徒的灵魂来向她丈夫说情,逼他改变自己的决定。他不该使她成为一个弃妇,尽管是个丈夫近在飓尺的弃妇。但是不管是明智的劝告也好,痛哭也好,警告也好,都完全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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