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卷九:两汉两罗马

第11章


于是,贵族政治变成了寡头政治。寡头政治是有好处的,那就是不至于让国家事务陷于无休止的争论。而且这些大佬既然将国家视为己有,他们也不会卖国。
  为此,罗马有两条法律规定:第一,一旦成为元老院议员,任期就是终身的。第二,为了保证一心为公,也为了防止以权谋私,元老院议员不得经商。
  可惜权欲和物欲同为人的本能,不能亲自经商的议员便把自己的产业交给了骑士。骑士原本是罗马军团中富裕的公民,可以自备马匹参加战斗。不过现在徒有其名,只能去充当议员的代理人、承包商,甚至皮条客。
  议员们是什么德行,也就可想而知。
  元老院开始腐败。公元前113年,也就是张骞去世的第二年,努米底亚国王因为向罗马将领行贿,而被传唤到罗马。但他却用同样的方法,让元老院做出了免于出庭作证的决定。于是这位国王用轻蔑的口气说:在罗马,没有什么是不能用钱买的。
  腐败的还有罗马市民。
  市民的腐败事出有因。作为奴隶制国家,罗马主要依靠奴隶从事劳动。鼎盛时期,罗马城一百万人口中,奴隶就有四十万。这就使大量平民成为无业游民,不但变得越来越贫穷,也成为社会的不安定因素。
  当局的办法是用小恩小惠来收买人心。供应给市民的面包是免费的,节假日在一年之中有九十多天。无所事事的市民们便在圆形剧场、大竞技场、公共浴室以及披着红衫的妓女身上消磨时光,一如大清帝国的八旗子弟。
  不难想象,由这种游手好闲的街头小混混来组成人民大会,行使民主权力,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事实上,在帝国的后期,罗马公民对政治已经完全没有了兴趣。他们漠然地看着皇帝们被拥立又被杀掉,漠然地看着自己的军队兵败如山倒,甚至在蛮族入侵时里通外国开门揖盗,兴高采烈又后悔莫及地加入敌人的行列。
  这同样并不奇怪,因为罗马城里的贫富差别悬殊。只有近二十分之一的富人住在自己的豪宅里,身上穿的中国丝绸价格相当于同重量的黄金。贫民却只能蜗居在被叫作“伊苏拉”的简易房里,怎么能不怒火万丈?
  倒霉的,就只能是他们的皇帝了。
  其实帝国末年的皇帝也不怎么样。他们不是骗子就是傀儡,不是篡位者就是冒牌货,而且没有一个能真正掌握帝国的权力。因为他们都是军队拥立的,或者依靠军队上位。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能左右皇帝的只有军队。
  此外,就是对健全男人充满仇恨的宦官。
  军队同样堕落。过去,他们是为祖国和自己的荣誉而战,当兵是光荣而体面的事情。因此,罗马让没有公民权的同盟国提供兵源,也算是给了他们面子。现在却是谁给钱就替谁杀人,还能指望他们保卫帝国吗?
  何况军队的成分也变了。在元首制时代,罗马军团的主力军是清一色的罗马公民。戴克里先以后,作战会议的大半席位都被蛮族出身的将领占领。他们对于帝国并没有强烈的归属感,能忠于职守已是很有道德。
  这就是灭亡前的罗马。
  首都不像首都,罗马的优越性没有了。元老院不像元老院,贵族或寡头制的优越性没有了。公民不像公民,民主制的优越性没有了。皇帝不像皇帝,君主制的优越性没有了。所有的优越性都没有了,岂不该亡?
  显然,罗马的灭亡,根本原因在于腐化变质。
  但,罗马不是有共和精神、法治传统吗?这种精神和这种传统,不是让罗马坚持了共和制度五百年,又让他们在成为帝国之后,虽然动乱不止却并不崩溃吗?为什么还是难逃一死,终有一亡呢?
  因为他们没有“道”。
  或者说,没有核心价值,没有终极追求。
  希腊人是有的,这就是独立、自由、平等。这是希腊文明留下的最宝贵的思想文化遗产。他们的问题在于:有民主无共和。因此,雅典和斯巴达争霸世界,就不但不能如愿以偿,反倒因背叛核心价值而走向衰亡。
  中国人也是有的,至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和能够要什么。这就是小康、仁政、王道。中国人也不缺乏政治智慧,因此总能在现实与理想之间找到平衡。可惜王道只是梦想,仁政则要碰运气。结果,是治乱循环。
  罗马人却没有治国之道。他们优越的制度和高明的手法都是技术性的,也都只是为了现实的利益。就连他们的宗教(如果也能算作宗教的话),也缺少犹太教那样的思想光辉和神圣使命。于是到后来,罗马人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什么,只能夜夜笙歌,不能天天向上。
  也许,君士坦丁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才乞灵于基督教,希望这种新的宗教能给他的臣民以精神的支柱和境界的提升,至少也能像中国的儒学那样,让大家有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尽管他并不知道儒学为何物。
  但,信仰真是必需的吗?
  如果是,它能靠公权力来建立吗?
  依靠公权力发展起来的基督教,真是救世主吗?
  如果是,罗马为什么会亡?
  看来,我们还得再读历史。
第四章 信仰
☆、我们为什么没有信仰
  也是把基督教定为国教的人。
  在他死后,罗马帝国分裂为东西两半,罗马精神也消失殆尽。
  所以,他是基督教的大功臣,也是罗马帝国和文明的掘墓人。
  跟中国一样,罗马人原本也没有信仰。
  创造了世界性文明的罗马人,是在一张白纸上画出宏图的。早期一千多年间,他们岂止没有信仰,就连神,也有不少是从希腊进口或与希腊合资,比如天神朱庇特、天后朱诺、爱神维纳斯、月亮女神狄安娜,其实就是希腊的宙斯、赫拉、阿芙洛狄忒和阿尔忒弥斯。
  何况有神不等于有信仰。
  什么是信仰?信仰就是对超自然、超世俗之存在坚定不移的相信。这里面有三个条件:第一,相信;第二,坚决相信;第三,相信的对象既不属于自然界,也不属于人类社会,这就叫超自然、超世俗。
  三个条件缺一不可,第三条最重要。
  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样的存在,才需要信仰。事实上,这个存在如果属于自然界,就可以用科学实验来证明;如果属于人类社会,则可以用日常经验来证明。现在既不能靠科学实验,又不能靠日常经验,又该怎么办呢?
  只能信仰。
  这个道理,德尔图良说得最清楚。
  德尔图良是罗马帝国基督教的领袖人物之一。他曾经这样说:上帝之子死了,虽然不合理,却是可信的;埋葬以后又复活了,虽然不可能,却是无疑的。
  不合理而可信,不可能而无疑,岂非荒谬?
  当然。
  于是德尔图良说:正因为荒谬,我才信仰。
  这真是透彻至极。
  那么,这样一种必须坚信的荒谬,又有什么必要呢?
  安顿灵魂。
  我们知道,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人的眼睛不能像猪和鸡一样,只盯着面前的食槽。就算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走投无路,也得问个为什么。我为什么会这样?是命运吗?是环境吗?是性格吗?谁能决定我的前途?是自己吗?是社会吗?是神秘而不可知的力量吗?
  答案可以有多种,终极之问却只有一个。
  比如你可以说,我之所以这样都是因为我自己。那么请问,你为什么会这样?社会和环境所使然。那么,社会和环境都相同,人和人又为什么不一样?
  也可以有两种解释:人各有命或自作自受。如果同意第一种,那么请问:什么是命运?命运归谁主宰?人的命运为什么会是这样,不是那样?
  也只有天知道。
  当然,你可以回答:命运是自己掌握的,我的命运就是我的选择。那好,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你靠什么掌握命运?你掌握命运的能力从何而来?靠学习吗?为什么有人学不会?靠天赋吗?上天如何赋予?
  这就问不下去了,因为此题无解。
  实际上,人之所以能够回答某些问题,是因为他有理性和知识。但,理性和知识是有边界的。就算科学可以解释宇宙的起源,也回答不了人为什么幸福或不幸福。
  回答不了又希望心安,就只能信仰。
  信仰,是人的终极关怀。
  因此,正如信仰的对象一定超自然、超世俗,信仰本身也一定超功利、超现实。出于功利目的的任何念头和仪式都不能叫信仰,最多只能叫崇拜。
  现在来看罗马和中国。
  古代的中国人和罗马人跟世界各民族一样,都相信万物有灵。也就是说,不但人,动物、植物、自然物(比如山和水)都有灵魂。它们的身上和背后,也都有不可知却可控制或可利用的神秘力量。
  这就产生了两个结果:占卜和多神。
  占卜其实是一种巫术。中国人的占卜有两种,殷人用甲骨,周人用蓍草(蓍读如式)。罗马人也有两种,一种看动物的内脏,一种看鸟类的飞行。如果是军事行动,则看母鸡的进食情况:食欲旺盛则吉,食欲不振则凶。
  因此,第一次布匿战争时,罗马舰队的指挥官便特地带了一群母鸡上船。可惜,无法适应环境的母鸡们一连几天都拒绝进食,指挥官则一怒之下把它们统统扔进了大海。指挥官说:既然你们不想吃,那就喝个够吧!
  结果,据说此人大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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