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卷九:两汉两罗马

第16章


  显然,这是哲学,不是信仰,就像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把世界的本质归结为“数与数的和谐”。
  五行也一样。它首先是五种物质或自然现象,同时又是两种关系,即相生相克。相生就是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相克则是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这岂非规律?
  有物质,有规律,可认识,岂非自然界?
  然而这个自然界却有意志,有感情。春就是喜,夏就是乐,秋就是怒,冬就是哀。天命和革命,则体现了天的意志。天甚至还有道德,比如天道行健或厚德载物。
  既是自然界,又是有情人,还是主宰者,这就是天的三大特征。而且,这也是当时中国人的共识。
  这样一种存在,不要说西方人,就连现代中国人恐怕也很难理解。明明就是创世主,却又不是创世神;明明就是自然界,却又有喜怒哀乐,你说是什么?
  也只能叫老天爷。
  是的,一个好心肠又爱发脾气的老爷子,却绝非玉皇大帝或观音菩萨那样的人格神。他可能跟上帝或安拉一样也是无形的,却又有着坚强的意志和丰富的感情。
  这样的天,其实就是人。
  唯其如此,董仲舒才说“天人一也”。
  在董仲舒看来,天与人是同构的。比方说,天有三百六十六日,人有三百六十六小节;天有十二月,人有十二大节;天有五行,人有五脏;天有四时,人有四肢;天有明暗昼夜,人有睁眼闭眼;天有春夏秋冬,人有喜怒哀乐;天有阴阳刚柔,人有君臣男女——岂非同构? 8
  同构则感应。所以,社会和谐,则风调雨顺;民怨沸腾,则天崩地裂。因为天与人不但同构,而且相通。生命相通,道德相通,情感也相通。
  天人同构,天人感应,天人相通,这就是正宗原装完整版的“天人合一”。
  问题是,这套说辞有什么意义呢?
  以天道说人道。
  话,首先是说给统治者听的。董仲舒对汉武帝说,臣读《春秋》,最感到惊心动魄的,就是如果君王无道,上天便会先用灾害来谴责,再用怪异来警示。倘若冥顽不化、屡教不改,那就要发动革命来进行惩罚了。
  汉武帝读到这里,恐怕着实吓了一跳。
  好在董仲舒又说,如果君王有道,则会出现祥瑞(凤凰或麒麟之类),证明当今圣上是尧舜之君。
  汉武帝这才松了一口气。
  董仲舒这样说,很可能有一种良苦用心,那就是借用皇天限制皇权。是啊,天子的治权既然来自天命,就不能弄得天怒人怨,知识分子也就有了发言的权利和理由。
  这是备受后世赞扬的一点。
  可惜董仲舒没有想到,他用来对付皇帝的,皇帝也可以用来对付臣民。比方说,要除掉某个并无过错又看不顺眼的大臣,便可以使用“天厌之”的名义。
  中国的皇帝,可不是狄奥多西。
  更何况,要让皇帝服从天意,就得承认他是天子,并以皇天上帝的名义赋予他崇高地位和绝对权力。
  三纲之说应运而生。
  需要说明的是,把三纲理解成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和夫为妻纲,是白虎观会议以后的事,董仲舒说的只是三种关系。只不过这三种关系最为重要,所以是纲。
  那么,为什么是三纲,不是四纲或五纲?
  因为要以自然说社会。汉儒认为,世界上最重要的无非天、地、人,叫三才。三才对应的当然是三纲。换句话说,君臣就是天道,父子就是地道,夫妻就是人道。
  这就叫“天人合一”。
  天道有三才,人道就有三纲;天道有五行,人道就有五常。五常是个人品德,三纲是社会伦理。后者高于前者,因此纲为三,常为五,就像三皇五帝,三王五霸。
  呵呵,中国人的说法,总是三五成群的。
  剩下的工作是解释。
  解释三纲的是阴阳: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阳是主宰和支配阴的,阴离开阳则不能存在。所以,臣服从君,子服从父,妻服从夫。这就是“王道之三纲”,而且“可求于天”。
  五常则利用五行来解释:仁为东方之木,义为西方之金,礼为南方之火,智为北方之水,信为居中之土。只不过,这个解释是《白虎通》的,不是董仲舒的。
  这样一来,三纲五常就变成了一种“天启道德”。由于来自天启,也就具有了类似于天启宗教的性质。儒学有如神学,儒生有如神父,孔子有如教主。儒家思想和礼乐教化被称为“儒教”,并非全无道理。
  看来,汉武帝时代的两位大儒都不再纯粹。公孙弘当然是官场老油条,董仲舒则更像一个巫师和道士。而且正是他开创的今文经学派,还把儒术变成了巫术。
  那可又是一台好戏。
☆、政治化巫术
  公元56年,也就是罗马的尼禄皇帝上台后两年,东汉开国之君光武帝刘秀做了一系列的事情:封禅泰山,修建明堂、灵台、辟雍,宣布图谶(读如衬)于天下。
  第二年,光武帝驾崩,享年六十二岁。
  也就是说,这是他最后的动作。
  明堂是宣明政教之处,灵台是夜观天象之台,辟雍则是天子的学宫。起明堂,筑灵台,建辟雍,自然是为了从武功转向文治,与天下臣民共享太平。
  那么,图谶又是什么东西?
  谶,就是谜语式的预言,且由来已久。据说秦代就有“亡秦者胡”的谶语,结果秦始皇花大力气对付匈奴,却没想到亡秦之胡不是胡人,而是胡亥。
  这就真不知道是靠得住,还是靠不住了。
  不过民间是相信的,就像相信耶稣死了又复活。我们民族没有宗教,也没有信仰,还多灾多难。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人民群众,安全没有保障,精神失去寄托,灵魂无处安顿,就只有相信谶语、八字和风水。
  后来统治者也信了,带头的是王莽。
  王莽为什么相信?因为他就是靠这玩意当上真皇帝的。当然,把王莽扶上帝位的,除了谶语还有符瑞(吉祥物),比如那块白石头(请参看本书第三章)。
  何况这并非没有理论依据。《礼记·中庸》就说:“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 ”儒家经典都承认的,王莽当然可以相信。
  实际上孔子虽然不谈神怪,儒家却相信世界上有天赐神物。他们说,伏羲的时代,有龙马从黄河出现,背上有绿图,叫河图;又有神龟从洛水出现,背上有丹书,叫洛书。这就是所谓“河出图,洛出书”。
  其实这事孔子也相信。在他去世前两年,有一只麒麟被猎获打死。孔子就说:河不出图,洛不出书,我可是没什么希望了,我的主张也走到头了!
  这就是图谶的来历。
  图谶,就是河图、洛书加谶语。
  此外还有纬。
  纬,就是纬书。所谓纬书,是相对经书而言的。独尊儒术以后,儒家著作被奉为经典,叫经。其他各派诸子百家的,则叫子。另外,史学著作叫史,文学著作叫集,合起来就叫经史子集。
  经,原本是纺织品上的纵线,横线则叫纬。所以,从理论上讲,有经就该有纬。《诗》、《书》、《礼》、《易》、《春秋》都被定为经了,纬在哪里呢?
  也只能伪造一批。
  于是汉儒谎称,孔子当年曾配合六经,秘密地撰写了一些纬书传给后世,现在可以拿出来与大家共享,就像出土文物。这些纬书都有稀奇古怪的名字,比如《乾凿度》、《考灵曜》、《含神雾》、《感精符》,一看就是装神弄鬼。
  这样的“伪书”当中,自然少不了谶语,否则也没有伪造的必要。这就叫谶纬。
  王莽喜欢的,就是谶纬。
  刘秀喜欢的,则是图谶。
  这同样毫不奇怪,因为刘秀也是靠这个当皇帝的。当年他起兵时,就有人拿来图谶,说是刘氏该复起。称帝前又有人拿来图谶,说是刘秀奉天承运。刘秀扭扭捏捏一阵子后,就“顺应天意”成为东汉光武皇帝。
  显然,这是一种政治化的巫术。
  因此,光武帝刘秀把图谶向天下公开,首先是为了巩固政权,强调皇位和帝统的合法性和正当性。同时,也是要建立一种新的统治思想。
  这很怪异。大汉王朝,不是已经有了儒家思想作为国家意识形态吗?为什么还要另起炉灶,请出来一个不伦不类的政治化巫术图谶呢?
  也许,君士坦丁的选择可供参考。
  君士坦丁为什么要扶植并皈依基督教?恐怕就因为他发现原来的多神教已经无法保佑他和他的帝国,这才既抛弃了罗马城,也抛弃了罗马神。
  同样,儒家思想也让光武帝不能满意,尽管它其实经过了董仲舒的改造,变得更对帝国的胃口。但,前面说过,董仲舒是留了一手的。他希望天意的解释权能够由儒生来掌握,从而在帝王的法统之外再开一个道统。
  光武帝当然不能同意,他可不想成为另一个狄奥多西。尽管他并不知道罗马的故事,但帝王的本能告诉他,皇天上帝的授权不能假手他人,必须自己直接获取。
  图谶,就能起到这个作用。
  这就又要拜谢董仲舒了。他开创的今文经学,原本就有巫术的意味,他自己也是推论灾异的高手,《春秋繁露》里面还有登坛祈祷、求雨止雨的方法。王莽时代的那些纬书也是今文经学派炮制的,光武帝只需顺水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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