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城爱恋季

8 EIGHT


10.
    之后,迈克又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一个燥热的晚上,我正准备从图书馆回家,出门他居然等在外面。
    “我只是想如果你在这里。”他说,把我拉上了雪佛兰。
    刚上车,我差点想吐,温度让车里发出浓烈的怪味。车开动,窗子全部敞开,上了高速,耳膜里灌满噪音。我望着窗外,心跳加快,夜色野兽一般危险,又如情节扑朔的电影让人欲罢不能。
    车穿过城市高速,在小酒吧前面停下来。几辆酷炫的哈雷停在外面。昏黄的灯光下,蚊子、飞蛾扑打着灯泡。
    “干嘛来这儿?”我下车一边走,一边不断打望。
    他看出我的拘谨,“没事。”抓住我的手腕往里拉。
    昏暗的酒吧里,男男女女都没有穿上衣,男的露着肥肉,少数几个有肌肉,女的带着胸罩,巨大的肉球一抖一抖。迈克也脱了上衣,他的手臂和后背都有纹身,牛仔裤垮垮的,露出一条内裤的边缘。
    “脱衣服可以换一杯免费啤酒。”他说。
    我连续说了三个NO,用手抓着衣服。
    他笑起来,“这是同性恋吧。”
    同一个英语还有快乐的意思,但我肯定,这时他指的就是同性恋的意思。
    “来吧。”他又抓住我的手。我低头,走得像个犯人。
    开放的气氛里,所有的人却在看我。在靠墙的座位,两个男人朝迈克挥手,一个留海盗胡子,包头巾;另一个正常一点,两个都重纹身,古铜色,健硕无比。
    我胆战心惊的坐下,两个壮汉开始说话,他们很礼貌温和,笑起来有点可爱,说话也不五大三粗,其中一个,甚至,有点娘。
    穿三点式的服务生一点都不年轻,算个大妈。迈克点了啤酒,大妈看他的样子像在调情。换成我,立刻一本正经。我想了想问:
    “有没有西瓜汁?”
    “有没有什么?”大妈皱着眉,不耐烦的又问了一遍。
    “有没有西瓜汁?”我说。
    忽然,全座的人都大笑起来。
    “这里有可乐,有酒,但没有西瓜汁。”大妈大笑着说,放浪的眼神左顾右盼。
    我满脸通红,点了一杯冰水。
    “一美元。”大妈说。
    我立刻从电脑包里抠出四个二毛五硬币,整齐的排在桌上。所有人又笑起来。
    “最后结账,”大妈对我摇摇头,豪放的走开了。
    海盗打扮的壮汉讲起一个男人的故事。在密城曾经有一家妈妈爸爸式的家族店,他们是最早从芝加哥登岸的德国移民,吃苦耐劳,擅于生产菜籽油,因为质量好,价格公道,在当地打出声誉。家族生意一代一代传下来,到第四代,故事里的男人,觉得应该尝试一些新的产业,比如生产打美式橄榄球的运动鞋,他自己就是一个超级体育迷。他和合伙人设计了一种新式球鞋,如果运动员侧面摔倒,鞋的特殊构造会对脚起保护作用。家族里的人对这项投资不感兴趣,仍然只想卖菜籽油。于是,故事里的男的,就用菜籽油做抵押向银行借款。运动鞋的生意比想象风险大。男人一败涂地,产品跳楼倾销。家族里的人知道男人暗自将菜籽油向银行抵押更是惶恐不安。公司破产前夕,男人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仓库里的菜籽油。银行的人来清算公司财产,发现油库里一滴油都没有了,怎么可能呢?
    “因为,早就就没有油,油桶里的都是水,油比水清会浮在面上。”留海盗胡子的男人说,哈哈大笑,健硕的肌肉也随着一收一缩。
    “那个人是我舅舅。”迈克对我说。
    我惊讶他们家族竟然有过如此成功的生意。“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吗?”
    “还留下了一座花园。”他说。
    我想起密城那座叫维拉斯的植物园。
    “你知道我舅舅的下落吗?”
    “他可能在墨西哥、巴西、加勒比,任何一个南美国家。”留海盗胡子的壮汉说,“他一开始就不适合做生意。”
    “要不要去打桌球?”说话有点娘的壮汉问我,他已经站起身,让我不忍推迟。
    酒吧中有一张满是污渍的台球桌。我不太会打。正常点的壮汉抽出球杆为我示范。他贴着球桌,肚皮上厚实的肉就稳稳的架在了球桌边缘。
    最后,搔首弄姿的服务员大妈过来结账。
    “你的免费。”大妈说,用火辣的眼神从迈克身上扫过,也不吃亏。
    “你也免了。”大妈看我一口未动的冰水,坏了胃口似的有气无力的说道。
    走出酒吧,暴风雨的味道堆积在空气里,闪电在漆黑的云层里割出白光,闷闷的雷声像密西根翻滚的波涛。我把被汗水浸透的留海捋到一边,露出快要出疹子的额头。一丝凉意的风吹进来,先是雨点打到挡风玻璃上,然后从四面八方打开的窗户落进来。迈克不得不关上窗户,瓢泼般的冷雨将温度迅速冷却。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电闪雷鸣。迈克把雨刷调到最高档,老化的脱皮在挡风玻璃上海藻般晃动。这时,一辆十六轮大卡车从右车道经过,腾起的水花中,雪福来漂起来,像一叶汪洋中的小舟。
    “F*CK!”迈克骂道,紧紧握住方向盘,盯着挡风玻璃。
    战战兢兢的开了一段时间,车终于下了高速,雨势也渐渐小了。
    到了公寓门口,车停住,乘客屏气凝神,雨哗啦哗啦打落的声音倒是清晰。
    “下猫,下狗。”我说。
    “什么?”
    “下猫、下狗,英语里不是雨很大的意思吗?”我看着他,
    他也盯着我,不挪开目光,直到我的脸变得通红。
    “再见!”我避开他,把包背在身上。就在打开车门的一瞬,他又抓住我的手。我看了他一眼,又看一下外面的雨天。我的全身电流冲动,内心挣扎徘徊。
    我还是拉开车门,走了出去,立刻被冷雨浇袭。他也从车里出来,立刻抓住我。雨的冰冷,我却变得更加狂热。在雨里,我们一阵狂奔,奔跑中,又放肆的大笑,就像一切无限煽情的青春电影。
    到了门厅,灯光中,他放开,等我开门。我把湿透的头发往后面刨了刨,从乱七八糟的包里翻出钥匙,发现双手竟然冷得发抖。我用侧目看了他一眼,他的头发贴着脸,晶莹的雨水顺着完美的脸颊滑动。进去,他跟在我后面,若即若离,像一只步调均匀的猎豹。
    “等等,”我站在门口紧张的对他说,“我看看室友。”
    他笑起来。
    幸好室内一片漆黑,女博士已经睡了。我们垫着脚尖摸进卧室。第一次我发现自己卧室乱七八糟,书、衣服、购物袋扔得到处都是。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式把挡在路上的东西踢到墙边,从壁柜里拿出两条毛巾。我们裹着毛巾,盘腿坐到“床上”,又不知该说点什么。这时,房顶传来邻居即嘎即嘎床上运动的声音。我顿时脸红筋胀,手足无措。迈克开始笑,他朝我倾来,在混乱的呼吸中,我感觉到他的亲吻,有淡淡啤酒的味道。然后我们拥抱,伴随着楼顶邻居床上运动有韵律的声音,在欲望的火里化为乌有。
    “等等!”他压着我,我对他说。
    我们对视,“你的女朋友呢?”我混乱的问。
    他有点惊讶,“我们是开放式交往。”他说。
    “什么?”
    “就是我们可以和任何其他人交往。”他说。
    “什么?”我其实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装作听不懂。
    “辛迪,你喜欢我对吗?”他问。
    不知道他想等一个怎样的答案,“我不知道。”总之我就这样说的。
    他笑起来,坐直,仿佛有点失望。
    “辛迪,你很特别。”他又转过来,用完美的眼神望着我。
    “我,”我低下头,“我不能,你知道吗?”
    他又笑起来,“你害怕?”
    “我不知道。”我说,我真的不知道,有些东西很难用语言说清楚,可是当发生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什么是应该,还是不应该。
    “不如来讲讲你的故事吧?”他似乎放弃了自己的目标,建议道。
    我的故事?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国女孩,从小到大,平淡无奇。但也许换一个角度,也许从他的眼睛里,什么计划生育、应试教育、家长似的子女关系,又变得如此新奇。
    而他的生活本身就像一部电影。他告诉我,自己母亲曾经试图吞食松脂堕胎未遂,父母为了不使他成为私生子被迫结婚。结婚后,这对夫妇仍我行我素。在移动车屋里,他经常穿着不合身的纸尿布,严重营养不良,有一次还被忘在车上,差点闷死。很快,他的父母就离婚了,他跟祖父母一起生活。他一度改变自己的方式,取得好成绩,赶上长辈的期望。人们把他的伪装当作害羞。他一度欺骗自己可以那样生活,可是皮肤下的不安从未停歇。他没有尽过义务的父亲死于酗酒。高中,他开始舞台表演,因为未成年酗酒、涂鸦、从商店偷窃香水倒卖被捕,差点进青少年监狱,幸好法官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他大学上选了水生动物学,第二年退学,开始正式学习表演和剧本写作。他贷款学费,在麦当劳打工,为商场拍摄平面广告。但是,他相信终于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他的母亲没有做到,只能代表她自己做不到。
    “你恨你的母亲吗?”我问。
    “为什么要恨她?”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
    “那你呢?”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去南美找我的舅舅,拍摄一个关于家族的故事,弄清楚我那些奇怪力量的来源。”他说。
    听见他就会离开,我忽然有点难过,“你还会回来吗?”
    他笑了笑,想吻一吻我的额头,我下意识的缩了回去,虽然意识里不想拒绝。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多,最后连呼气也变得有气无力,在梦里,我一直觉得很热。醒来,公寓外的天空亮了。他也醒了,坐起来看看屏幕破裂的IPHONE上的时间。
    我对他微笑,看见我们各自裹在皱得像海藻一样的浴巾里。
    我站起来,他让我继续睡觉,自己可以一个人走。
    “我得去看看室友。”我说。
    “哦,对。”他笑起来说。
    女博士已经去学校了,她总是那么用功的。我本来想招待他一点早餐,可是冰箱里一贫如洗。虽然他说不用,我还是把他送到门口。
    “再见,祝你好运!”我对他说。
    “再见,辛迪,你是个好女孩。”他说,迷人的蓝色眼睛,轮廓完美无缺。
    “再见!”我说,鼻子有点酸楚,他凑过来在我额头老友般吻了吻,穿过昏暗的过道,打开门,消失在密城喧闹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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