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殿里,十分安静。
一丝风也没有,鎏金银鹤博山炉里清淡的白烟笔直地升向半空。有宫女在给香炉下盘注水,使得殿中原本就飘渺的味道更加润气蒸香。
主位上的太后正垂着眉眼,徐徐吹着手中清茶。等银针在澄透的茶水中竖直地沉下去,她才浅浅地抿了一口。近午的天气有些闷,她背后的两个宫女正各执一把细绢团扇,缓慢而无声地打着。
太后最近心烦得很,所以喜欢这种气氛。而对花凌容来说,含章殿的寂静简直像一头伺机待发的野兽,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把她吞噬——
天知道她只是想让太后帮着让萧旸回心转意,可不是让太后找皇后来帮着让萧旸回心转意!这事儿一旦转到皇后身上,那还能好?
察觉到背上冒出的隐秘冷汗正沿着肌肤往下滑、再沁出一片冰凉,花凌容不由打了个不易令人察觉的颤抖。
萧旸对她的冷落,她一直没找到诉苦的对象,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可问题在于,这事儿又不是她的错!她苦等三年过门,结果却等到这么一个夫君——
她绝对是受害者!毫无疑问地!那她为什么不能找人来给她主持公道?
但想到还蒙在鼓里的燕太妃和泰王,花凌容又不由心虚起来。早知道太后会把这种事推给皇后,她就该什么也不说!
这种忐忑不安的表现,太后光用眼角余光就全收进了心里。她也不戳破,只慢悠悠地道:“阿容,怎地不喝茶?莫非是觉得本宫殿里的茶水不对你胃口?”
“绝没有的事情,母后。”花凌容赶紧赔笑,“儿臣只是觉得有些闷热,想等茶水凉一凉。”
太后觑了花凌容一眼,马上就注意到对方鼻尖上细密的汗珠。
魏王这外孙女也太沉不住气了……她不由心想,一看就和吴王的外孙女差出八条街去!也不怪吴王的外孙女能当皇后了!
但话说回来,她叫皇后过来,花凌容为什么那么紧张?
太后心里泛着嘀咕,面上却不动声色。“立政殿和西内苑可有些距离。”她慢吞吞道,带着点矜贵的拖腔拖调,“没一刻两刻的,皇后怕是到不了。”
花凌容的汗出得更厉害了。可她一点也不急好吗!因为她就是怕,可能要和皇后对质!
大概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在太后继续说下去之前,明纱就进来通报,说皇后娘娘已经到了外头。
“这来得还是挺快的。”太后点点头,放下了手里的细瓷茶碗。“请皇后进来罢。”
所以,当元非晚踏进殿中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主位上的太后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边上已经站起来的花凌容倒显得有些慌张。
这……姜还是老的辣?
“儿臣见过母后。”元非晚只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恭恭敬敬地先给太后见礼。
太后略微眯眼,仔细打量儿媳脸上的表情,但什么也没看出来。另外,她再一次发现她不能盯着儿媳看——儿媳身上那套只有皇后才能穿的袆衣制式,一个月之前还是她的专属呢!
在元非晚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之前,太后自己转开了目光。“不必多礼。”她随口道,“来人,给皇后赐座。”
皇后的身份比王妃贵重,这位置自然在太后和花凌容之间。但元非晚落座以后,却没感觉谁在看她——
叫她来的是她们,不看她的也是她们,这到底想做什么?若是联合起来找她茬,也痛快点啊!这眼看着要用午膳了!
若是让太后和花凌容知道元非晚此时心里还惦记着午饭,脸色一定一个比一个难看。但好在元非晚面上并没露出一星半点儿,所以花凌容不知道,只按规矩给她见礼;太后也不知道,还能继续说下去:“皇后,今日叫你来,是有些事情。”
“哦,是什么?”元非晚身体略往前倾,显出一副认真的模样,“母后请尽管吩咐。”
太后轻咳了一声。“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扫了一眼花凌容,“就让泰王妃和你说说吧。”
元非晚早就预料到问题出在花凌容身上,所以此时端出洗耳恭听的模样再容易不过。“可是碰见了什么难题,阿容?”
因为萧旸比萧欥大三岁,所以往日元非晚都管花凌容叫姐姐。但如今她已经是皇后,再叫王妃姐姐,就说不过去了。
花凌容自然能察觉出这点区别。不过,她现在一点也没法为称呼高下反过来感到心塞,因为她的全副心思都凝聚在如何委婉地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并且不得罪元非晚——
开玩笑,盛宠皇后,她得罪得起?别到时候事情没办成,反把自己搭进去!
然而,夫妻之间的矛盾也很难说出口,尤其在对着“第三者”本人的时候。想想看,她本来是为了解决“第三者”才来找太后,结果太后让“第三者”来帮她处理家务事……
何其可笑!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花凌容一想就要噎住了。可在太后平静却宛若实质目光的压迫下,她不得不开了口。“娘娘,是这样的。五爷有好些日子没踏足后院了。我想尽了各种办法,但都没有用……”
“这样?”元非晚一脸诧异,百分百刚刚听说的模样。“本宫之前听说的可不是如此啊!”
这话确实是事实。因为花凌容之前和她打交道的时候,总表现出一副自己和丈夫琴瑟和鸣的样子,外人看着就是幸福的小两口。
这话也确实不是事实。因为虽然没有说破,但花凌容知道元非晚八成明白萧旸的不死心,而元非晚也知道花凌容不认为她蠢到什么都无法察觉。
所以这话听在花凌容耳朵里,她只能乖乖地对元非晚炉火纯青的演技献上自己的膝盖。换做是她,绝对不可能这么毫无破绽!
花凌容现在不知道该作何感想。更准切地说,她无法解释她之间故意装出来的假象,只得深深低下了头。
元非晚就知道花凌容答不出来。对方低头,她自然默认尴尬的家事无法开口。“若是为了这个,你来找母后,确实……”她停顿了一下,又问:“燕太妃知道么?”
“母妃她……”花凌容卡了半天,还是没能说出来。
还是太后接过了话头。“这事儿吧,本宫刚才问过了。燕太妃素来疼爱老五,凡事都纵着。就说叫阿容等的那三年……”她看了看花凌容,没说下去。“阿容也是没办法了,才来找本宫的,是吧?”
花凌容赶紧点头。因为她是故意跳过燕太妃的——以燕太妃那种宁可少一事不可多一事的性子,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帮她解决!另外,燕太妃也解决不了:若燕太妃能叫萧旸乖乖听话,她何至于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听闻燕太妃还不知道,元非晚不由眉头一抽。
正儿八经的婆婆不去通知,偏来找她?就算燕太妃偏心儿子,也不能当燕太妃不存在吧?直接跳到她这个皇后兼任弟媳的人身上……太后是嫌她太清闲了,所以没事儿给她找事儿做?
元非晚真心不想接这口锅。然而太后开了口,她就必须找个稳妥的理由回绝。“燕太妃毕竟是阿容的母妃。若这事儿不通知燕太妃,也太说不过去了。”
就算是太后,也没法否认这句话。“本宫也这么想。阿容,你等下就去告知燕太妃吧。”
花凌容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她几乎可以预料到燕太妃大发雷霆,但她也实在没别的办法了!
元非晚见花凌容点头,就知道她甩锅的努力成功了一半。
燕太妃其人如何,她还是听说过的,绝对是一个家丑不可外扬的人。如今花凌容把事情捅到太后和她这里,根本遮掩不住,怕是头一个就要向花凌容兴师问罪。这两厢一闹,她不就省了许多功夫?
“另外,本宫还有一事想问。”元非晚继续道,眉毛微挑,一副疑惑又欲言又止的表情。“阿容,泰王府上……”
花凌容对元非晚这种模样适应不良,但还是必须说:“娘娘若有任何疑问,直接说出便可,阿容有问必答。”
“你刚才说的,泰王殿下很久没有……”元非晚顿了顿,直接掐掉了后面三人都心知肚明的句子,“那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者说,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什么?”
花凌容当然知道。不是萧旸生病,也不是妻妾作死,完全就是因为萧旸觊觎元非晚而不得!
可就算她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别说元非晚现在是皇后,她浑身长满了嘴都不敢往对方身上泼浑水;就算元非晚仍旧是德王妃,她也不敢——
上下嘴皮子一碰,说谁就是谁,事情有这么容易?元非晚和萧旸见面的机会少到几乎等于没有,私底下也没交情;说他们勾|搭在一起,证据呢?
“阿容……”花凌容咬了半天嘴唇,最后依旧只能不甘愿地说,“若阿容知道就好了……”
这一看就是欲语还休的反应,太后清楚得很。“说实话,阿容。若你知道些什么,告诉本宫和皇后,这才能更好地帮你呀,是不是?”
但问题在于萧旸看中的人就是皇后啊!
花凌容心中的呐喊已经要冲破天际。可就算再给她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当着元非晚的面说是元非晚的错——
她要真这么干了,死的绝对是她!就算是两败俱伤,也把单纯让自己倒霉好吧?
所以花凌容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她一边说一边摇头,“还是查查清楚再说吧。”
这表现倒是没什么让人挑错的地方……元非晚没看花凌容,只在心里想,若花凌容准备的程度不过如此,她很容易就能从这件事中摘出来。反正,只要她和萧旸保持距离,某些人再想往她身上泼黑水都没用!
虽然太后依旧觉得皇后和泰王妃之间气氛微妙,但打死她也想不到萧旸会看中元非晚,也就没法再说什么。“皇后啊,你瞧,本宫这年纪大了,精神也不济了。”她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去,仿佛疲倦了似的,“这种事情真是有心无力……”
这后面拖长的音,若是机灵的人,一定立刻就主动接过话,同时也把活儿接过去。而元非晚呢,她完全不想做——本来就和她一文钱关系都没有——自然不会上赶着给自己找事。
“母后向来劳心劳力,确实该好好休息。”元非晚这么说。就在太后以为她会同意的时候,她却突然转了个调子:“但按辈分,本宫还得叫阿容一声姐姐。这就不好办了……”
言外之意,就是没有小辈管长辈这种说法。萧旸是萧欥弟弟也就罢了;弟媳管哥哥的家务事,算个什么说法?
还有一点元非晚没说,就是她刚当上皇后。太后管儿子儿媳的事情正常,让嫡子媳妇管庶子媳妇乃至庶子,就说不大过去了。难道这时候,最该责令去解决的人不是庶母、也就是燕太妃吗?
说句难听的,除非太后和燕太妃都死了,这事儿才能轮到她管!
太后一听,就知道元非晚不想干。
从逼宫事件中,她还以为元非晚很爱管事。可现在一看,这还是看对象的?
……那怎么行呢?天下的好事都让皇后占走了,麻烦都归她?
正当太后酝酿着如何用自己婆婆的威风压着儿媳做事时,又有宫女进到殿中。“禀太后娘娘,内侍监华公公求见。”
内侍监华公公?那不就是跟在皇帝身边的那个吗?
太后满腔准备好的热血瞬时被这一大盆冷水浇得透心凉。萧欥让自己身边的人到含章殿来,绝对不是找她啊!
“让他再等等。”太后如此回答,有些不易觉察的咬牙切齿。搞什么鬼,早不来晚不来,就在关键当口来!
通报的宫女却显得有些犹豫。“华公公他……带了陛下的口谕。”
太后要和皇后置气是一回事,她该说的却不能不说啊!不然,皇帝不爽了,还不是拿她开刀?真到时候,太后肯定不保她啊!
但反过来,若她说了、又被太后迁怒,顶多也就把她重新发配到掖庭宫去做杂活。她今日可是为了皇帝皇后而被求全责备,就算被踢出含章殿也不会被人欺负的!若是运气好,调到甘露殿或者立政殿去做宫女,可不比含章殿好得多?
这种小心思,又如何能瞒过在宫中住了二三十年的太后?气得她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她才搬到含章殿多久,底下的人就一个个胳膊肘往外拐了!
“宣!”
内侍监华长安进得殿来,眉不皱眼不眨,似乎对殿上的僵硬、甚至还带着火药味的气氛毫无所察。“老奴见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王妃娘娘。”
太后的火气还没消下去,但对着华长安发火有百害而无一益。“免礼。陛下叫你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华长安眼观鼻鼻观心,恭恭敬敬地道:“已到午时,甘露殿里摆了膳席,大家便命老奴来寻皇后娘娘。”
太后一听,差点要吐血。
萧欥有多不把她放在眼里?看这借口的敷衍程度就够了!他甚至都不想浪费心思编造一个更冠冕堂皇的理由!
至于花凌容,她更震惊。
的确,她听说过皇帝和太后不合,但那只是听说;今日这么一看……不仅这不和是真的,元非晚的盛宠也是真的!不然换个人,叫皇帝等她吃饭试试?根本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这种殊荣啊!
那种被强行压下去的羡慕嫉妒恨又在她心里冒出头来,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很显然,唯一为此感到高兴的人只有元非晚一个。
相比于太后,她倒是不觉得萧欥敷衍,毕竟萧欥的技能点从来没点到嘴皮子上过,自然是有什么理由就搬什么理由。甚至,她还能认为,萧欥这理由已经很含蓄、很给太后面子了,因为他派人来请她的时候心里肯定在想——
没事儿找我夫人过去干什么?无事不登三宝殿,必然没好事!既然没好事,当然得赶紧把夫人弄回身边来!
然而现在,萧欥并没有直接让内侍监传话说他觉得太后居心叵测……这难道不是已经找到很好的借口了吗?
太后一时间怒气上头,脸都要红了。但回过神,她也意识到,萧欥已经没把最坏的话说出口。现在来的是内侍监,她自然可以不放元非晚离开;但问题在于,内侍监没能达到目的,等皇帝亲自过来,这场面就会变成真正的难看——
因为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皇帝到底会站在谁那一边!
“本宫一时不察,竟然都正午了。”太后顺了顺气才道,“是该用饭了。不若这样,皇后今日就留在含章殿,陪本宫聊聊天,如何?”
元非晚一点意外反应都没有。如果太后那么容易就放弃,那也不是太后了。“陛下怎么说?”她转头问华长安。“若是陛下不介意,要不要请陛下过来?毕竟,陛下也很久没陪母后说话了。”
太后一听,又噎住了。她怎么没想到,元非晚还能来这招?如果萧欥过来,她还要不要吃饭了?绝对堵心堵到死,光气都气饱了啊!
内侍监依旧低垂着头,保持着一进殿时茫然又无辜的姿态。“大家刚才说了,若皇后娘娘愿意陪太后娘娘用膳,大家也会过来,以尽孝心。”
……孝心个p!
太后再也忍不住,心里出口成脏。这小夫妻俩一唱一和的,她打不过,认输还不行?
“得啦,陛下和皇后新婚不久,还是如胶似漆的时候。本宫一把老骨头,就不当这恶人了。”她一挥手,给自己找了台阶下,但依旧有些悻悻然。“既如此,皇后,你就去甘露殿陪陛下吧。有阿容陪本宫,也就够了。”
元非晚心中暗笑,但不好表现出来。
太后想留她,可更不想看见萧欥,那哪里留得成?倒也不是说太后怕儿子;可问题在于,就以太后那些见不得光的小心思,根本不敢在萧欥面前说啊!
就比如说泰王这件事,她还花点心思婉拒;要是萧欥知道,百分百责成燕太妃自己处理!到时候太后的脸可是真不知道往哪里搁呢!
于是,元非晚再客气了几句,便从含章殿出来了。全须全尾不说,也没摊上任何一件破事。
“吴公公,陛下叫你来,真就是为了午膳?”等走出西内苑,元非晚才问带路的华长安。
“回娘娘,原来是这样的。”华长安恭恭敬敬地回答,语气不复刚才在含章殿里一板一眼的格式化风格,“不过知道您去了含章殿,就变成您刚才听到的那些了。大家急得很,就怕晚了一刻半刻的,老奴也只能赶紧过来寻您了。”
元非晚忍俊不禁。她几乎能想象萧欥马上让内侍监动起来的情形。“真是辛苦你了,华公公。”
华长安急忙表示不敢当。“大家的事就是老奴的事,做好是分内的。”
元非晚点了点头,心道夫君给力、属下也靠谱,真是再好不过。然后,她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你刚才说,原本陛下是让本宫去用午膳的?”她怎么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呢?
大概正是要验证这种感觉,华长安忍不住乐起来,脸上的皱纹简直笑成了一朵菊花。“大家关心娘娘的身体,所以特地嘱咐下去,让御膳房给您炖了一盅银丝燕窝,还有一盏阿胶红枣汤。”
光听菜名就牙疼……元非晚额上瞬时落下两条黑线。
她、就、知、道!这男人不把她养成猪,就誓不罢休了,对吧?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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