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汹涌

第106章


他没有移开他的目光。这一忽儿,姑娘脸上的泪水止住了。
“她是谁?”半天,她才小声地、怕冷一样地问一声,不看他。
“她叫海韵。”他说,一边想:关于海韵,还是少说为好。
“漂亮吗?她?”
“没有你漂亮。可是有你和我都没有的其它优点。”
“她会看上你吗?”沉默了一会儿,她的语调已经很尖刻了。
“也许会的。”江白克制地、同样尖刻地回答。
她仿佛很快就从自己的软弱中解脱了出来,用一片花手帕仔细地擦掉脸上的泪痕,向他转过脸来。
“你今天约我到这里来,就是要说这个吗?”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小声地、忿忿地问。
江白好半天才猛醒过来。
“我是想去你住的地方看看你,是你约我到这里来的。”
她不依不饶。
“反正是因为你。要不我才不会来这里呢!”
江白想了想,宽容地笑了,和解地说:“那好,是我约你。”
她已经尽可能地让自己平静了下来。他觉得她又像当初见她时一样要强和倔犟了。这很好,他想。
两个人默默地喝着咖啡和开水。她的刚刚恢复了平静的目光左右游离。
“江白,”她说,依然不看他,“我想问你一件事。”
“问吧?”他望着她,心情又紧张了,她仍然没有叫江白大哥。
“他们说的--”她的眼里一下又涌出了泪珠,声音抖颤着,“他们说的我爸爸的事,是真的吗?他……真的是一个英雄?”
江白激动了。
“东方瀚海艇长不但是一个英雄,而且是中国潜艇兵史上最著名的英雄,一个对我们国家立了大功的人!焦政委对你说的话,全是真的!”
她低着头,眼泪一滴滴落在地毯上。
“以前我也听人说……可是不信,”她在呜咽,“今天你这样对我说……我愿意相信……”
小姐走过来,看了看白雪,又看了看江白。
“两位需要我帮助吗?”
白雪迅速擦去脸上的泪珠。
“不。”江白摆一下手。“谢谢你。”
小姐狐疑地望一眼他们,走了。
白雪望着窗外,不再啜泣。
江白仍在激动中,他忽然想起了司令员交待给他和焦同的事。
“白雪,东方艇长的事情是真的。你要答应我,一定要相信!还有,过不久部队就要为东方艇长恢复名誉举行活动,司令员让我和焦同政委负责请你,你一定要参加。”
白雪不语,也不抬头。
“你是怎么想的,最好告诉我。”
她久久地才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说:
“他是我爸爸,又是一个英雄,我当然会去的!”
江白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秦司令员还为你联系好了Y城那边的海军军医学校。我们大家都希望你能回去读书。这也是部队想为、也能够为东方瀚海艇长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白雪不说话,站起来,重新面向窗子。
“我还没有想好。我不一定回去。我现在过得就挺好!”她语气十分僵硬地说。
江白忽然意识到这次会面该结束了,回头招呼一声:
“小姐,买单!”
小姐过来了,送来了账单。
她静静地站着,一直没有回过头来。意识到约会正在结束,那件方才被她的自尊和骄傲压抑下去的事,又猛然涌上了心头。
小姐将找的零钱送回,款款离去。江白起身,向背对着他的姑娘说:
“白雪,我得走了,再见。”
她一动不动站了一会儿,猛地转过脸来。他突然发现她满脸是泪。
“江白,你……我恨你!”
说了这一句,她扭过脸,飞快地跑出了这家店门。
江白没有跟出去。有好大一阵子,他站在那里,品味着白雪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这种结局并不是最坏的……如果她从此之后恨我,忘记了我,那就是说……我们之间有过的一切全都结束了……这很好。”他想。
小姐一直把他送到门外。
“您走好。欢迎再次光临。”
女孩子北方口音,他突然对她产生了兴趣。
“对不起,我能知道你是哪里人吗?”
小姐很灿烂地笑了。
“先生你是位记者吗?也想了解我们的悲惨身世?”
江白难堪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我唐突了。”
小姐走回旋转门里去。他仍旧站着,望着湾尾街。
意识里已经起了风暴:以前觉得这条街以及街上的女孩子总是污浊的,至少是与那些污浊的事情相连的。现在才发觉他错了。
这些女孩子,包括刚才这位小姐在内,包括白雪和她在海风酒家打工的姐妹在内,这一条以娱乐为主业的街道,这里生活着和来往着的人群,与我自己一样,都属于人民,属于人民的一部分,这里的生活也是人民的生活的一部分。人民中间有好人也有坏人,如同生活中既有欢乐、公正、善良、美丽也有悲伤、黑暗、罪行、丑恶一样。尽管如此,人民还是人民,生活还是生活。
打工妹是当今中国人民中的特殊一族。湾尾街是中国人民生活中的特殊一景。他以前的错误是:不懂得这种生活也是今日变化了的中国人民生活的一个有机的正常的组成部分,一个有其存在的充分理由的部分,既不需要敌视它甚至诋毁它,也不需要对它施加无限制的赞美。
此一刻之前,他还像别人一样强烈希望白雪能在东方瀚海恢复名誉后回Y城去读海军军医学校,过一种大家都认为是对她更好的生活,现在他的想法却猛然改变了。这种大家都以为好的生活对白雪来说却不一定是最好的。白雪也可以继续在湾尾街上打工,按照她自己的心愿挣钱读大学,比如说--他偶然想到了--去读纺织学院或工艺美术学院,从而开始一种与海军和大海没有关系的生活。白雪甚至可以不读大学,就在湾尾街像目前这样生活下去。毕竟,这也是一种正常的、可以理解的生活,只要她能如刚才的小姐一样感到幸福。
白雪不是在海山别墅那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她家有东方瀚海一代人为国牺牲也就够了。
我是不会忘记她的,他默默地想。如果我能够,我一生都会将她视为自己的亲人,关心她,帮助她。除了养父母,她在世界上就没有别的亲人了。
可是海韵会答应她的求婚吗?一个念头突然涌上来。
年轻的艇长微微笑了。
海韵没有理由拒绝我的求婚,他充满自信和激情地想。除非她在刚刚过去的一年中已接受了别人的求婚。
那并不可怕。他会去寻找另一个与海韵一样的姑娘。这样的姑娘他一定能够找到并娶到身边来!
9
美丽的Y城,满城蔷薇花大放。是蔷薇花使这座滨海城市无比美丽,还是如云的蔷薇花一样美丽的女子使它无比美丽呢?
清晨明媚的阳光穿过还垂挂着晶莹的露珠的花枝花叶,温柔地投射到那幢濒海的、被花架半遮的小楼上。
二楼一只开启的窗户里传出了琴声。这是一支读者已经熟悉的曲子--《少女和一个潜艇艇长的故事》,但今天弹奏者赋予了它那么多欢乐和激昂的情绪,那么多自由的变奏和幻想,使今日听来它与旧日大不相同。这琴声时而似山巅流瀑,直泄千尺,时而似狂涛击岸,急浪拍天,时而又似孤雁临空,一啸万里,时而还如马蹄杂沓,如擂羯鼓,忽然又变做一支山间小溪,潺潺流出千山万壑,进入广袤的平川,流过阳光普照的田原,竹篱茅舍的村庄,流过彩蝶双双飞舞的花丛,它在巨大的欣喜中不知自己正在经历幻境还是经历真实。它谛听着来自全世界的歌唱,其实是它自己在为全世界的阳光、色彩、音乐歌唱……居住在近处一幢别墅中的老人以为它要无休止地延续续下去了,然而猝然一声轰鸣,如登极峰,如堕深渊,琴声嘎然而止。
海山别墅的第四代传人从楼上飞快地跑下来,跑出院门,疾步奔向海滨大道旁的候车亭。
海韵今天身穿一件粉红色的短上衣,一条白色长裙,一顶米黄色的细编女式遮阳帽略微有点歪斜地戴在头上。整个人就像一朵乍出蓓蕾的蔷薇花。
海韵眼里满含泪水。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睛一直因感动和喜悦而湿润,事实上它们既湿润又明亮。意识到的只是自己的心在疯狂的喜悦和陶醉之中。
江白的电报昨晚上就到了,可是母亲迟到早上才交给她。母亲的目光是慌乱的和忧郁的。
“那个叫江白的小伙子给你的电报。我想了想,还是将它交给你的好。这毕竟是你跟他两个人的事。可是--”
那一瞬间她的脸色一定变白了(但愿没有吓坏大半生都在为女儿担惊受怕的母亲)。脑海里涌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江白出了什么事?他从来没有来过电报的!母亲的目光又是那么悲伤和不安!
没容母亲讲出她的全部忧虑,她就把电报抢过去了,飞奔上了二楼,“砰”地一声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她的心已经激烈地跳起来!透过电报封套上面透明的薄膜,她已经看到了其中最主要的文字!
仅有的一个念头是:她苦苦地、坚忍地等了一年之久,现在它终于到了!
她不想马上打开电报了。她想尽量延长这幸福的瞬间。她的心正自由落体一般急剧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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