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能量守恒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我最终做出这样的决定。也许是时间，毕竟三年过去了，总有一些东西被冲淡。也许是孟思琦，她的简单快乐感染了我，让我觉得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事糟糕到无法解决。
    飞机在温哥华落地时，天空飘起蒙蒙细雨。乔峥站在接机口等我。一件简单的黑色风衣，也能让她在人群里熠熠生辉。她永远都是那么夺目。
    司机跑上来帮我提行礼，乔峥盯着我，眼神深邃，似笑非笑。
    “你气色不错。”她说。
    “谢谢。”我径直从她身边走过，没做停留。
    她跟着我上车，和我并排坐在后座上。
    “一会儿见了爸妈，别这么冷着脸。”
    我没说话，打开手机给思琦发短信。等她回复的时候，我看向车窗外。温哥华的华人越来越多，街道上张灯结彩，阴霾潮湿的空气里，透出浓浓的中国年味道。
    思琦一直没有给我回复，我算了算时差，她那边应该是凌晨。我有点儿想她了。
    与至亲至爱的家人久别重逢，心里自然是温暖感动的。老妈还是雍容高贵，只是眼角的鱼尾纹深了许多，我抱着她的时候，眼睛湿了。老爸的头发白了大半，眼神依然威严，但真像一个老人了。
    我做了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在他们最需要我的时候，一走就是三年。
    晚饭时，我踌躇着不知该坐什么位置。老爸指了指他旁边的椅子，说：“坐这里吧。”那里以前是大哥的位子。
    老妈和乔峥一直在说家里过年的安排，问我的意见。我哪里有什么意见？我从来没为这个家操心过任何事。
    所有人都刻意不提大哥。我知道，他们不想让我继续自责，就像当时，所有人都告诉我，那是一宗意外。
    晚上，气温降到零度以下，蒙蒙细雨凝成细碎的雪珠。我在自己房间休息。思琦那里，已经是新年的前一天下午，我给她打电话。她的声音有点儿闷闷的，听上去像是感冒。她说她妈妈还没有买到回C城的火车票，不知道能不能在除夕夜赶回来。
    我为自己这个时候不能陪她感到自责，刚想安慰她一下，她忽然又兴冲冲地告诉我，她在菜市场买到鲜嫩肥美的石斑鱼，等着她妈妈回来蒸给她吃。
    我说你要好好学着，等我回去也蒸给我吃。她咯咯地笑，咳嗽了两声。我说臭丫头你没照顾好自己吧，她说我是谁啊，我是美少女金刚狼。
    老妈敲敲门走进来。我跟思琦说你去试体温表，一会儿告诉我，她在那边说哥哥你亲我一下吧。
    我笑出来，她平时不这么粘的。她说你是不是见了漂亮大嫂就不想我了，我没办法，只好对着话筒做出点儿动静。她心满意足地收了线。
    老妈坐在床边，看着我笑，问我：“女朋友？”
    “嗯。”我点点头。
    “多大了？家里做什么的？”
    我想了想，还是照直说出来：“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年纪还小，在念书。”
    老妈笑了笑，说：“既然交往，就好好对人家，我和你爸爸不看重出身门第这些，只要是好孩子，你自己喜欢就好。”
    我拉了她的手，说：“我知道，妈。”老妈从小就疼我，我坚持的事她都不会反对。只是此时此刻，我自己尚不能确定，我能不能给思琦一个未来。
    “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想法。”老妈有点儿犹疑，一副不知该不该说的样子。
    我笑道：“您不会着急想抱孙子了吧？”
    老妈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嗔道：“我倒是急，也得你争气啊！”我嘿嘿笑着，她神色正了正，说：“我想跟你谈谈乔峥。”我一下子就笑不出来了。
    老妈说下去：“你大哥走了三年了，乔峥还这么年轻，咱们又不是那种守旧的家庭，难道还逼着儿媳妇守寡不成？我的意思是，让乔峥多留意一些，再找个合适的人，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她一个人怎么熬下去？”
    我心情有些沉重，问老妈：“这些话，您跟她说过吗？”
    老妈无奈地摇摇头：“没直接说过，我怕她多心，觉得我容不下她。有几个场合我暗示了她几次，也不知道她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跟我打马虎眼。祖轩，”老妈拍拍我的手，“妈妈问一句不该问的话，你跟乔峥之间彻底断了没有？”
    “断了，早就断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说。
    “那就好，”老妈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轻松了，“其实我盼着你早点儿结婚，也能让乔峥断了对你的念想。”
    我垂着眼睛不说话。老妈看了看我，柔声说道：“你这次回来，找个机会跟乔峥谈谈，有些话，毕竟我没办法直接开口，你跟她说，更有效果。我们也是为了她好。”
    我早该料到，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跟乔峥的这桩公案，迟早都需要我亲手解决。
    我答应老妈：“好，我找个合适的机会跟她谈谈。”
    第二天，仍然是阴雨绵绵，我一个人去山景墓园看大哥。墓碑前的鲜花还没有凋谢，应该有人在不久前来过。大哥的照片上淋了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像是眼泪。
    记忆中，我从未见过大哥流泪，他一直兢兢业业地在这个家里扮演着顶梁柱的角色，照顾家里所有人，听从老爸的安排学习企业管理，一毕业就到公司帮忙。
    我一直以为，只要有他在，我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玩乐，跟我喜欢的姑娘恋爱，念我感兴趣的物理专业，不用承担家族责任，不用担心没钱花。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他要跟乔峥结婚的消息，才蓦然惊觉自己有多傻，我冲到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原来你这么卑鄙。”
    他冷静地看着我，说：“祖轩，从小到大，我什么都让着你，你是我最疼爱的弟弟，我想让你过无忧无虑简单快乐的日子，但是这一次，算我自私吧，我爱乔峥，不比你少，如果她选择你，我会祝福你们，但她选择了我，我不会放手。”
    我用袖子擦干照片上的雨水，大哥的笑容清晰起来。“哥，对不起。”我说。
    走到山脚，迎面站着乔峥，黑色的风衣，黑色的伞，衬得她的皮肤白得透明。
    “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她问我。我点点头。
    我上了她的车。车向市中心驶去，在基督大教堂前停住。全城似乎都沉浸在浓郁的中国年氛围里，教堂显得有些冷清。
    乔峥在神像前默默祷告。等她回过身来，我问：“什么时候开始信教的？”
    “刚才。”她笑笑，“我们中国人讲临时抱佛脚，到了这里只能抱抱耶稣基督的脚了。”
    她看着我，大概想让我问问她在向神明祈祷什么，可是我不想问。我走到侧面的椅子坐下，她跟过来。
    “上个星期，我妈又结婚了。”她淡淡地说。
    我想了想：“第五个？”
    “第六个，一个比她小十几岁的摄影师。”她带着嘲弄的口气。
    我不知该说什么。乔峥的妈妈常静秋女士和我老妈是年轻时候的干姐妹，乔先生去世的时候，乔峥刚刚五岁。这些年，常女士一次次结婚，一次次离婚。乔峥六岁那年来到我家，常女士说让她在我们家住一阵子，等她安定下来就来接女儿，可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她还没有安定下来。
    “乔峥，你应该过好自己的生活，”我艰难地组织着自己的语言，“我们都向前看吧，无论是祖益，还是你妈妈，都不要去想了。”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中有迷离的水汽。思琦的眼睛长得跟她有点儿像，但是她们的眼神完全不同。思琦不论高兴还是生气，眼神都是透明的，清澈的，可是乔峥的眼神里，有太多让人看不懂的东西。
    “我妈就算了，这些年我也习惯了，可是祖益，真的可以不用想吗？”她问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尽管我不知道她有多少真诚，但我是义无反顾的：“让我一个人承担，所有的后悔，所有的罪恶感，都交给我，乔峥，别让我们两个人都耗下去了。”
    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别过头去看着前方，换了轻松的语气：“你不恨我，还为我着想，我是不是应该高兴？”
    “错的是我们两个人，我没有资格恨你。”
    教堂里有人进来参观，她沉默了一会儿，等参观者走出去之后，她静静地说：“祖轩，如果我说，我从来没觉得我做错，你还会这么想吗？”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说什么？你说你没有做错，如果你不把我们的照片发给大哥，他就不会出车祸。”
    “那只是意外，我发照片给他，是要告诉他，我想跟你在一起，我爱的人是你。”
    一股强烈的气息涌上来，我头脑一阵混乱，只能勉强说得出：“你不能这样。”
    她轻叹了一声，又恢复了平静的语气：“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她没等我回答，继续说下去，“二十年前，你十岁，我十一岁，你小姑妈在这里结婚，我羡慕她穿的婚纱，你说你长大了会买给我，还说会娶我。我一直记着。”
    沉重的无力感向我袭来，为什么好像所有的错都是我的。
    “可是你选择嫁给祖益，你不会忘了吧？在你结婚的前一天，我是怎么求你的。”
    她微微低了头：“我记得，你对我的一切我都记得。我还记得那年圣诞节，你从加州到魁北克大学看我，我们第一次……”
    “别说了。”我打断她。
    她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如果说我做错过什么，那就是答应祖益跟他结婚。”
    我站起身走出教堂。老妈让我来跟乔峥谈话，真是个错误的选择，我哪里是她的对手。
    这几年，我一直被大哥的死折磨，我以为乔峥跟我一样，活在后悔和罪恶感中，没想到我错得这么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