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无晴

第42章


南疆湿热,尸体腐烂极快。更何况山林之间,有无数毒虫蛇鼠,这些尸体早已面目全非。雨水冲刷之下,血肉分离,露出了森森白骨。
  刹那间,她的五脏六腑都似被翻搅了起来。她弯下腰,不可自抑地干呕。可她已有数日未曾好好饮食,哪里吐得出东西来,唯有一线鲜血从唇角坠落,牵出痛楚。雨水微凉,泪水却是滚烫,她这才明白,何谓撕心裂肺。
  她不敢再看,不敢再听,更不敢再想。她顾不得身上伤重,拔足狂奔。似乎只要如此,就能逃开痛苦。
  一路踉跄,仓惶之间,她脚下一滑,几乎跌坠。她稳住身子,就见脚下是一处山谷。谷底火色金赤,烈烈灼人。不远处,一块石碑耸立,镌着此地的名字:
  净火地狱。
  
  ☆、第三十七章
  
  叶蘅走出地牢之时,就见烟火熏天、大雨纷然,燥热与窒闷充塞四周,不容人畅快呼吸。一眼望去,唯见浓烟雨色,早已难辨人物。他不敢耽搁,径直往大堂去。他无心顾忌沿路遇到的教众,只一念向前。待到大堂之外,他愕然顿了步子。
  大雨之下,火势已然收敛,但那轩峻楼阁早已烧得面目全非。点点星火,明灭于大雨之中,阻人出入。
  这般情势,哪里还会有人留在大堂之内。但若她伤重或是……
  叶蘅扼断思绪,拔剑出鞘,斩开挡路的梁柱残垣,强行冲入了堂内。方一进入,浓烟便不由分说地涌入肺腑,一瞬窒息让他险些站不稳身子。他以剑拄地,稳住身形,正要再向前之际,后颈竟被一把抓住。他心头一骇,只觉那人的手指根根蓄力,不容他轻举妄动。还不等他思索应对,那人指尖微微施力,一捏一拽之间,竟将他生生拖出堂外。他尚来不及看清那人的面貌,便被狠狠撂倒在地。片刻惊愣之后,他不可自抑地咳嗽了起来,一时间乱了气息。
  “她不在堂内。”
  听到这个声音,叶蘅不由一惊。他缓下呼吸,起身抬头,就见丹威立在不远处,正冷然望着他。
  即便时过境迁,但多年累下的习惯,还是让叶蘅低了头,屈了膝盖。他正要行礼,却听丹威道:“你已不是圣教弟子,不必施礼。”
  叶蘅的身子一僵,片刻后方才慢慢站直。他抬眸,看着眼前的丹威,迟疑着说不出话。
  丹威打量了他一番,慢慢道:“擅闯总坛,更觊觎本教圣物——你该庆幸我不在教中……”他稍作停顿,接道,“否则你早已埋骨地下,岂有机会被囚在地牢。”
  叶蘅无言以对,只得沉默。
  丹威冷哼了一声,道:“你不开口,如何问那女子的下落?”
  叶蘅微怔,出口的声音略作颤抖:“她现在何处?”
  丹威轻笑一声,并不作答。
  丹威的性子叶蘅自然是清楚的。玄凰教教主终究是个幼女,如何能统领一众杀人不眨眼的教徒。纵有严苛教规、残酷典律,终究要人执行。而丹威便是这执行之人。其武功自不必说,最是那冷酷无情的心性,方能威慑全教。殷怡晴若遇上了教主,兴许还有周旋之机。但若对上丹威,必是凶多吉少。如今听丹威的话,只怕殷怡晴已落入他的手中……
  叶蘅皱起了眉头,艰难地思索。但到了此刻,留给他的选择似乎只有一个。他沉默片刻,缓缓举剑。
  丹威一见,复又轻笑。他也无话,出掌直击叶蘅门面。
  叶蘅见状,亦不敢含糊,长剑一挑,竟是正面迎击。
  叶蘅的武功是丹威亲授,其中招架套路,丹威自然熟悉。他面带轻蔑,侧身避开剑锋,改掌袭为肘击,攻向叶蘅的心口。
  叶蘅收剑疾退,勉强避开。他在不远处站定,呼吸已是不定。这八年来,他早已荒废武艺,况且先前还受过教主一掌,要想赢丹威谈何容易。更何况这般天气,他的眼前一片朦胧,又哪里能看清对方的行动招法。他握剑的手略紧了几分,虽有动摇,但心念依旧坚定。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平安无事……
  丹威见他停顿,自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他起掌,飞身长纵,直迫而来。叶蘅屏息,全神贯注,待丹威迫近,他并无反抗,只是横剑格档。丹威一见,冷笑一声。他自然不会以血肉之躯对上长剑,但以他功力,仅凭掌风便能制敌。果不其然,一掌临近,叶蘅已被这刚猛力道逼退数步。突然,剑身一阵颤动,起了几声细小的崩裂之响。这长剑竟耐不住掌力,顷刻间断裂开来。丹威乘胜,再出一掌,虽未及身,但那威力依旧将叶蘅击退出去。
  叶蘅的身后便是那残火幽微的大堂,如此一击,将他重又推入了堂中。一时星火崩开,浓烟翻腾,遮了他的身形。
  如此发展,让丹威皱起眉来。他并未多想,飞身入了大堂。堂中浓烟呛眼,不容人视物。他抬手,正要略驱一驱烟尘,便是这一瞬,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便在这时,一痕银芒乍现,划破尘烟火屑。丹威直觉想闪避,但却终究没有举动,任由那半截冰冷剑锋抵上了咽喉。
  叶蘅的声音低微无力,只切切问道:“她在哪儿?”
  还未等丹威回答,但见剑影重重、刀光明灭,风卷残云般毁去残损柱梁,掀开破陋屋顶。周遭豁然清明,十几名玄凰教众持剑环伺,杀气腾腾。
  那玄凰教主在仆从的簇拥下疾步而来,蹙眉喝道:“愣着做什么?擒下他!”
  众人得令,正待动手。丹威却抬了手,止住了众人。他笑一声,轻嘲道:“终究是舍不得杀你。”
  叶蘅微怔,正不知应对。这时,一名玄凰教众飞身而来。见了眼前情状,一时愣在原地,忘了举动。
  丹威见了此人,开口道:“说。”
  那人闻言,行礼后应道:“长老,人找到了。现在后山,正往净火地狱去。”
  叶蘅听得此话,隐约意识到什么,却不敢确信。
  丹威略微点了点头,连目光都懒得移向叶蘅,只道:“你听到了。”
  叶蘅这才确证,忙收剑退身,他正要行礼称谢,却被丹威制止。丹威也懒得言语,只摆了摆手,示意他快走。
  叶蘅满心感激,点了头,快步往后山去。
  眼见他走远,玄凰教主满脸不悦地走上前来,对丹威道:“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丹威掸着身上的火屑,道:“我并非放过他们,只是想跟梅谷做一笔交易。”
  “交易?”少女疑惑道,“那你先前怎么不提?”
  “先前你谎称辛卯身亡,那女子便已心若死灰。她不惜一切要毁我圣教,看似复仇,实是求死。这样一个人,岂会与我做交易?”丹威道,“如今让她见了辛卯,兴许还可以一试。”
  少女听得一知半解,嘟囔着抱怨:“求死……哪里有人这么傻的……”
  “有何奇怪。”丹威缓步走过少女身旁,出口的话语轻巧平淡,“若非前教主圣谕,我早已殉葬……”
  少女愣了愣,望向了丹威离开的方向,久久默然。
  ……
  后山谷底,净火地狱。
  殷怡晴蹒跚步入时,就见层层熔岩掩着烈火金赤,炎炎灼人。大雨之下,火势已弱了几分。水火相逢,蒸腾起雾气,浓浓不散。
  她略抬了抬头,但见熔岩之中,有块块岩石突起,勉强作了路径。时至此刻,她已无心思索,径直迈步,循路而去。
  岩石虽露在熔岩之外,却也滚烫,单薄的鞋底哪里能耐住这般热度。殷怡晴方一踏上,就觉脚底一阵灼痛,她不可自抑地低呻了一声,心神意识因这痛楚霎时清明。
  她这才清楚地感知到此地是何等凶险:放眼四下,草木不生,鸟兽绝迹。炎风热气,烫灼肌肤;硫磺火毒,侵蚀筋骨。熔岩吞吐,生汩汩之响;火星明灭,起嘶嘶之声。一步错,则四体焚烬;一念迟,则百骸烟销。
  双脚的痛楚,一阵强过一阵。不过片刻站立,鞋底便近乎烧透。她当庆幸,今日大雨,湿她衣衫鞋袜,否则纵有岩石铺路,只怕那炽热也早已将她燃着。
  她忍着疼痛,继续向前,每踏一步,心便沉下一分。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能在此地捱过七日?
  她不禁回想,回想那一日,她怂恿他离开玄凰教,他回答的那一声“好”。简单一字,重却千钧。而这千钧之重,她承受不起。
  不过为情,何至生死?若立场交换,她未必能有这般的义无反顾——这八年来,她一直这样认为。但今日,她亲身踏足于这地狱之中,回望自己当初那些近乎怯懦的念想。
  那压在心头多年的重量,终于除却。原来,她跟他是一样的。她曾以为自己做不到的种种,而今看来,都简单得很……
  她笑了出来,心头一片畅然。她探手入怀,取出了一叠子湿透的纸签。这些年来,每月十五,她都会去为他求一支签。要许的愿望,迟迟无法落笔,便由得这些纸签白白空着。
  她看着掌中的签子,含笑松了手。纸签直直落在了熔岩之上,水汽转眼腾尽,雪白边缘渐而焦卷,不消片刻便化了灰烬。
  她抬头,脚下的路也已到了尽头,眼前正是净火地狱的中央。一方石台,如墨漆黑,台上立着一只凤凰,正展翅飞天。
  她踏上石台,再无力多走一步,颓然跪了下去。这方石台,亦被熔岩灼至滚烫。方一跪下,她的膝盖便火燎般疼了起来。她身子一歪,下意识地用手撑地,只这一触,手掌便已是皮开肉绽。
  疼痛入心,她却已麻木。硫火灼气,侵入肺腑,渐渐阻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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