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舍菁华

第44章


弥衡年未二十,孔融年已五十,便相交友,这样的例子史不绝书。但似乎以同性为限。并且以我所知,忘年交之形成固有赖于兴趣之相近与互相之器赏,但年长的一方面多少需要保持一点童心,年幼的一方面多少需要显着几分老成。老气横秋则令人望而生畏,轻薄儇佻则人且避之若浼。单身的人容易交朋友,因为他的情感无所寄托,漂泊流离之中最需要一个一倾积愫的对象,可是等他有红袖添香稚子候门的时候,心境就不同了。 
  "君子之交淡若水",因为淡所以不腻,才能持久。"与朋友交,久而敬之。"敬就是保持距离,也就是防止过分的亲昵。不过"狎而敬之"是很难的。最要注意的是,友谊不可透支,总要保留几分。MarkTwain说:"神圣的友谊之情,其性质是如此的甜蜜、稳定、忠实、持久。可以终身不渝,如果不开口向你借钱。"这真是慨而言之。朋友本有通财之谊,但这是何等微妙的一件事!世上最难望的事是借出去的钱,一般人为最倒霉的事幼莫过于还钱。一牵涉到钱,恩怨便很难清算得清楚,多少成长中的友谊都被这阿堵物所戕害! 
  规劝乃是朋友中间应有之义,但是谈何容易。名利场中,沆瀣一气,自己都难以明辨是非,哪有余力规劝别人?而在对方则又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谁又愿意别人批他的逆鳞?规劝不可当着第三者的面前行之,以免伤他的颜面,不可在他情绪不宁时行之,以免逢彼之怒。孔子说:"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我总以为劝善规过是友谊的消极的作用。友谊之乐是积极的。只有神仙和野兽才喜欢孤独,人是要朋友的。"假如一个人独自升天,看见宇宙的大观,群星的美丽,他并不能感到快乐,他必要找到一个人向他述说他所见的奇景,他才能快乐。"共享快乐,比共受患难,应该是更正常的友谊中的趣味。第七十八章  所谓“文艺政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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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六月鲁迅先生"硬译"的文艺政策"印成书籍模样"了。我读过之后,有两点感想:第一,鲁迅先生的译文还是"晦涩,甚而至于难解之处也真多",第二,举我所能了解的来说,文艺政策根本上是一种无益而又不必要的东西。 
  鲁迅先生的译文难解,是一件事实。这事实的原由,鲁迅先生已经很明白的告诉过我们。一半是"因为译者的能力不够",一半是因为"中国文字本来的缺点"。其译文之所以难解,还有更大的原因,那便是读者之不肯"硬着头皮"读耳!在我自己,我应该承认我是连"读者"的资格都没有的,因为我的头皮实在硬得不够能读懂鲁迅先生的译文。兹试录数段译文于后,以质天下之硬头皮者: 
  "在给我的信里,――但这也是颇为残酷的信――同志托罗兹基掷过这样的句子来,"你竟误解我到这样么,宛如我们较之自己们,是更尊重他人似的?"诸位同志们今日为止的态度,是还是如此的。而同志瓦浪斯基在这座上,作为我们的反对者,又作为无产阶级文学的反对者而出面的时候(这在许多处所,都能够随便证明的),诸位同志们,在这里,是明明白白――有着较之自己,倒在他人的尊敬的"(一四九页) 
  这一段是有点"晦涩"罢?我所认为难解的是那一句"较之自己们,倒更尊重他人",简直莫名其妙。像这样的译文,不胜枚举。但再举几个短些的例: 
  "我决不是要由这一点,在同志里培斯基上头树起十字架来。"(一○四――五页) 
  如何可以在一个人的"上头"而"树起"一个"十字架"来呢?我觉得这句话应该有注脚。 
  "在这里,就重演着那全世界的温暾主义者的态度――"(二○八页) 
  "温暾"是什么东西呢?应该加注。 
  "说是弄着专门家讨伐,以非难我们。说而这是全不明白事情的。" 
  "中国文本来的缺点"固多,然而这一句却不能算是中国文罢? 
  硬译的成绩我们瞻仰过了,请进而论文艺政策本身。 
  "文艺政策",谁的文艺政策?是"俄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议决的,这一点首先要交代明白。鲁迅先生认定"这一部书""于现在的中国,恐怕是不为无益的",所以才把这一部书硬译出来。俄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我们看看,当然是不为无益,不过这样的一本书也要挂上"科学的艺术论"的招牌,这就不免带有夸大的宣传的意味。译者并未述明他自己对于这个"文艺政策"的态度,我们也无须加以推测,但是我们若对这书的内容稍加思索,便可发现目前中国所谓的"普罗文学""左翼作家"等等的口吻颇多与俄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相合的地方。假如中国目前的"普罗作家""左翼作家"是与俄国共产党不谋而合的,那自然也是一件盛事,但事实并非如此,恐怕还是一般人把俄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当作文艺的圣旨,从而发挥赞扬罢?如果鲁迅先生硬译的这一部书,事实上的效果不是供给一般注意文学的人作参考,而是供给了一般青年的偏激的文人以不纯正文艺理论,那么,这一部硬译的书于现在的中国,未必是有益罢?并且以鲁迅先生文名之大,在加上译笔之玄,其眩惑人的力量,恐怕未必是很小罢? 
  "文艺"而可以有"政策",这本身就是一个名辞上的矛盾。俄国共产党颁布的文艺政策,里面并没有什么理论的根据,只是几种卑下的心理之显明的表现而已:一种是暴虐,以政治的手段剥削作者的思想自由,一种是愚蠢,以政治的手段来求文艺的清一色。俄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虽然也有十几段,洋洋数千言,其实它的主旨也不过是―― 
  "无产阶级必须拥护自己的指导底地位,使之坚固,还要加以扩张,……在文艺的领域上的这位置的获得,也应该和这一样,早晚成为事实而出现。"(二一六页) 
  这措词的根据还是马克斯主义,还是"阶级"云云。俄国共产党的心理,大概是病态的,许是有Monomania罢?无论谈到什么,总忘不了"阶级",总忘不了马克斯。马克斯主义在政治经济方面,其优劣所在,自然还值得讨论,可是共产党人把这理论的公式硬加在文艺的领域上,如何能不牵强?我想有一天他们还要创造马克斯主义的数学,马克斯主义的物理化学罢!我并不说文艺和政治没有关系,政治也是生活中不能少的一段经验,文艺也常常表现出政治生活的背景,但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布骤,不是人工勉强的。文艺作品是不能定做的,不是机械的产物。堂堂皇皇的颁布了文艺政策,果然有作家奉行不悖,创为作品吗?政策没有多大关系,作品才是我们所要看到的东西.第七十九章  关于鲁迅
  近来有许多年青的朋友们要我写一点关于鲁迅的文字。为什么他们要我写呢?我揣想他们的动机大概不外几点:一、现在在台湾,鲁迅的作品是被列为禁书,一般人看不到,越看不到越好奇,于是想知道一点这个人的事情。二、一大部分青年们在大陆时总听说过鲁迅这个人的名字,或读过他的一些作品,无意中不免多多少少受到共产党及其同路人关于他的宣传,因此对于这个人多少也许怀有一点幻想。三、我从前曾和鲁迅发生过一阵笔战,于是有人愿意我以当事人的身分再出来说几句话。 
  其实,我是不愿意谈论他的。前几天陈西滢先生自海外归来,有一次有人在席上问他:"你觉得鲁迅如何?"他笑而不答。我从旁插嘴,"关于鲁迅,最好不要问我们两个。"西滢先生和鲁迅冲突于前(不是为了文艺理论),我和鲁迅辩难于后,我们对鲁迅都是处于相反的地位。我们说的话,可能不公道,再说,鲁迅已经死了好久,我再批评他,他也不会回答我。他的作品在此已成禁书,何必再于此时此地"打落水狗"?所以从他死后,我很少谈论到他,只有一次破例,抗战时在中央周刊写过一篇"鲁迅和我"。也许现在的青年有些还没有见过那篇文字,我如今被催逼不过,再破例一次,重复一遍我在那文里说过的话。 
  我首先声明,我个人并不赞成把他的作品列为禁书。我生平最服膺伏尔德的一句话:"我不赞成你说的话,但我拼死命拥护你说你的话的自由。"我对鲁迅亦复如是。我写过不少批评鲁迅的文字,好事者还曾经搜集双方的言论编辑为一册,我觉得那是个好办法,让大家看谁说的话有理。我曾经在一个大学里兼任过一个时期的图书馆长,书架上列有若干从前遗留下的低级的黄色书刊,我觉得这是有损大学的尊严,于是令人取去注销,大约有数十册的样子,鲁迅的若干作品并不在内。但是这件事立刻有人传到上海,以讹传讹,硬说是我把鲁迅及其他左倾作品一律焚毁了,鲁迅自己也很高兴的利用这一虚伪情报,派作我的罪状之一!其实完全没有这样的一回事。宣传自宣传,事实自事实。 
  鲁迅本来不是共产党徒,也不是同路人,而且最初颇为反对当时的左倾分子,因此与创造社的一班人龃龉。他原是一个典型的旧式公务员,在北洋军阀政府中的教育部当一名佥事,在北洋军阀政府多次人事递换的潮流中没有被淘汰,一来因为职位低,二来因为从不强出头,顶多是写一点小说资料的文章,或从日文间接翻译一点欧洲作品。参加新青年杂志写一点杂感或短篇小说之后,才渐为人所注意,终于卷入当时北京学界的风潮,而被章行严排斥出教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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