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浪子

第295章


有人终生以下棋为业,其技不可谓不精。但是换了一个场合,没有熟悉的棋盘棋子,“棋圣”往往就无从施其技。
不服输是人的天性,中国人称之为“气”。丁一并不在乎“输赢”,也没有什么不服气的,他只是急于吹散自己面对的“迷雾”。一个月下来,人人只听到连副爽朗的笑声,却没想到丁一才是真正的受益者。
丁一先搞清了一件事,一局棋不只是一局棋,它是整体的一部分!一局的得失不代表最终的得失,但每个得失却影响到人生的一切。怎么会呢?因为人心受到干扰,就把它记忆下来。自己会不会也受到影响呢?连副赢得高兴不是坏事,挨他骂也不是苦事,如果内心受到干扰,那自己就和连副一样了。
其次,丁一发现全局的气势是一贯的,就像大自然的山水,浑然如一。但像连副以及一般人,每走一步,都只想到眼前的得失。往往为了贪吃一子,把整局的形势给破坏了,这样值得吗?
对了!每粒棋子都有不同的“性能”,人一样,事物也不例外。一局棋就是限制在一个环境下的事件,每步棋的变化,皆是循其性能自然产生。下棋若一任自然,因势利导,便是一局活棋,否则只是死水一滩。
牢友们知道丁一受连副欺侮,纷纷出谋献策。论棋力,这些臭皮匠全部加起来,也抵不过诸葛亮的坐下骑。但是对丁一而言,不论对错是非,至少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渐渐地,丁一棋力大进,虽然还赢不了连副,但连副再也不能信口雌黄,说赢就赢了。
连副非常好胜,心中有气,每步棋考虑的时间越来越长。只要丁一一催,他就破口大骂:“急什么?这是死牢!你得陪我在这里下一辈子!”
丁一问:“那我能不能也下慢一点?”
“当然可以,你能想多久就想多久。”
这一来,丁一就可以和牢友们细细研商,结果连副考虑的更长了。
时日一久,丁一恍然大悟,原来在“拖”字诀下,可以广闻多问,棋局经常鏖战到兵卒互搏,高潮迭起。
有一次,连副在马脚受“拐”的情况下,“硬”吃了丁一的一只马。丁一不依,连副大怒道:“为什么不可以?规矩是我订的,我说可以就可以!”
丁一一气,便把已死的“马”放在连副的右角“车”位上。连副是个死心眼,注意力太过集中,除了脑筋里的念头,其他一概不闻不问。下到最后,变成残局,丁一却多出一只马来!连副大惊,问:“你怎么还有一只马在底线上?”
丁一说:“那不是活马!”
连副怒道:“什么活马死马?在棋盘上就是马!快下!”
这一局丁一赢了,是几个月来第一次。连副怎么都不能相信,但他想赖也赖不掉!一只“卧巢马”,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给“将”死了。
丁一看到的是另一面,双方对垒时,只要时间拖得够久,就能让对方紧张惶惑,以致神智不清,主题不明。于是他认真地运用起“常拖、多问、回巢马”这三招,每次都把连副杀得晕头转向,只剩下孤孤单单的老帅。
连副是个牛性子,越输越气赌注就越大,反正他的“货源”没有断过,只是“气”太足了,难以宣泄。这一来,丁一比连副还“富有”,“点苍”源源不绝地补给到所有牢友的肺中,连副的毛衣、军裤、翻顶帽、大皮靴,都转移阵地到了丁一身上。
除了这些胜利品,丁一还弄到不少陈年米酒,常时招待大伙,尽情一醉。连副则是越输越不服气,而越不服就越输。
一天,连副总算想通了,老气横秋地说:“这样不公平!”
丁一小心翼翼地问:“怎样不公平?”
连副说:“我教你下棋的时候,是由让子开始的!”
丁一痛快地说:“好,我让你双车!”
连副摇头说:“用不着!让我双马就够了!”
丁一连忙说:“不,马不能让!”
连副笑了,说:“哪有这个道理?让车不让马?”
丁一觉得自己赢够了,便说:“老实告诉你,我的死马可以当活马用!”
连副一脸茫然,问:“那更奇怪了,为什么不把死车当活车呢?”
丁一摇摇头说:“车太重要了,死了也要供着当英雄!”
连副兴奋地一拍大腿,说:“对极了!我也一样!死了也要做英雄!”
丁一说:“还是马好,可以转弯抹角,可以起死回生!”
连副发觉小个子意见多了,斥道:“胡说!车好!”
丁一只好说:“是,是,车好,那我让马!”
连副勃然大怒:“你想唬我!说好让车的!”
丁一说:“是你叫我让马的呀!”
连副说:“是吗?让车让车!下棋下棋!这次赌一瓶酒!”
人一糊涂就丧失判断力,像在梦中一样,一个劲地做下去,无从判断合不合理。丁一发现,岂止是让车让马,像连副这种人,在盘面上永远只看到自己的棋子,心底下也只记挂着输赢、赌注,就算下了一百年,棋艺的进境终是有限。
由于丁一常常赒济卫兵,久而久之,卫兵也有意回报。一天,他们集资买了两只同样大小、一白一黄的小狗。白的送给丁一,当然,连副是非送不可,就送了那只黄的。可是连副看中了白狗,丁一是可有可无,不负别人的心意就够了。
养了小狗,丁一才理解到,在智力方面,人与狗的模式很相近。有些狗永远学不乖,人也一样,连副的棋力事实上已经输了一大截,他却始终认为丁一不会下棋。丁一心存厚道,每当连副补给不足时,就让他小赢数局,然后再赢回更大的赌注。
狗儿也一样,小黄狗一进栅门,就撒了一泡尿,丁一轻轻打它一下,抱到有草的地方。小狗懂了,自后再也没有犯过第二次。
小白狗则不然,连副连打带骂的教诲始终无效。每当它解放完毕,总会耀武扬威地汪几声,接着就是连副的乱叫乱骂,人狗追逐开始。有时连副满脚狗屎,还绕着牢房追杀,最后狗是被臭打了一顿,而满屋的屎尿,又得麻烦大家挑水清洗一番。
这种日子重复不断,连副喂得多,小白狗长得快,屎也拉得多。连副叫骂的声威惊天震地,而牢房中的臭气也越来越浓。
终于有一天,连副散步回来,发现白狗失踪了!当然,他大发雷霆,问东问西,没有人知道白狗在哪里。丁一把黄狗送给他,他不肯要,他一直搞不清楚,为什么这么可爱的小白狗会自愿走丢了!
牢里还有一个宝贝,他只要吃饱了,没事就蹲在墙角。工作倒是挺勤快,叫他就做,不叫他,天塌下来也不管。有好几次,满屋子狗屎臭,人人都受不了,他老兄却蹲在墙角,面对着那泡狗屎,好像发现一座金山一样!
不仅是连副,丁一也开始观察其他人。有个中年卫兵,整天无精打采,丁一很同情他,常常陪他聊天,他则口口声声抱怨没人替他写家信。
牢中只有连副一人还有点文化,能认字写信。丁一下了狠心,一边输棋,一边向连副讨教,只想代卫兵写一封家信。
学了一年,丁一真能写信了,立刻帮卫兵写了一封家书。谁知道发信以后,卫兵更是可怜,一天到晚盼着回信,天天念着没有接到回信。
家书真这么重要吗?为了安慰那可怜人,丁一便天天写,连续寄了十几封,最后总算收到回书了。这下更糟,因为信上说,家里屋顶漏了,没有人修理。结果他更是满腹郁闷,天天叨絮着屋漏没人修。
有什么办法?有的狗灵巧,有的人乐观,有的狗不开窍,有的人死心眼。丁一不断的观察,倒是体会了一点,如果不为别人着想,人便永远困锁在心牢中,永远只是一泡尿、一把屎、一局棋、一封信的问题,一点都多不了。
于是丁一放开胸怀,人人以坐牢为苦,他却认为是个免费的学堂。他不断观察学习,人人都是他的老师,事事都是他的教材。几年下来,丁一敏锐的观察力、虚心的态度使他受益良多。不论什么事,也不论面对何方神圣,只要一经他的慧眼,多不过十天半月,少则一两个小时,他就能把别人的经验及知识收进自己的宝库。
也因此,他被冠上“吸气大师”的雅号。和他相处久了的人,尤其是他后来收的学生,莫不对他敬惧有加,都说被他把气吸光了。
自师父离开后,丁一算计一下时日,已经整整过了三年。日子越过越轻松,有点像连副一样,准备在这里养老了!那么“十年灾厄”又怎么度过呢?
于是,在除夕的黄昏,丁一慷慨捐输,卫兵牢犯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东倒西歪睡了一地。丁一拿出连副的家当,在那双油亮的皮靴内垫上厚厚草纸,披上风衣。学着连副,大摇大摆地踱出了劳动营。
去哪里呢?丁一感应到,那个叫尤大的老帐房,是他命中贵人。自从上次救了他,听说他果真把钱还给尤华金。命是保下来了,却失去了原来那份优渥的工作,现在在西双版纳混日子。
丁一找上门去,尤大一看是他,惊喜交集,说:“恩公!您还……”
丁一笑答:“我还活着!”
尤大急忙张罗茶水,说:“您说得不错,我发了点小小的横财,现在做个小买卖,日子惬意多了。”
丁一说:“你认识一位叫福特的美国人吧?”
尤大讶异地说:“您怎么知道?”他突然想起什么,立时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说:“当然,您当然知道。”
丁一说:“你告诉他,说我有笔生意,要跟他谈谈。”
尤大忙说:“没问题,我马上安排。”
西双版纳是着名的观光景点,位于中缅寮三国接壤处,距离国际知名的毒品产地金三角很近。福特是中央情报局的特务,在这一带厮混多年,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缅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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