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先生

华夏先生说。
    “在的，先生，在您的能力范围之内。”素儿连忙说，喜色大于了忧色。“我希望，亲爱的先生，我希望您能替我作证，不但要说报刊、杂志、网络等等媒介上报道的‘我和您之间有不正当的关系’这条新闻是假的，而且，先生，我希望您说——希望您说我到过酒店做过那类勾当的事也是假的。特别是后一点，先生，我希望您能替我作证。”一对诚恳求助的女性眼光柔情蜜意地看着华夏先生，其巨大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足以令任何一个英雄人物为之倾倒，惟一的前提是他也在看她。我们不便推断华夏先生是否也会那样——事实上，我们也无需作什么推断，因为华夏先生恰巧没看素儿，他一听素儿讲毕内心的激烈斗争就开始了：一方面，要他替素儿作证说素儿没去酒店做过那类勾当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确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并且轻而易举，这即是说他完全可以帮忙作证；另一方面，华夏先生又坚持“君子不打诳语”的原则，而素儿又确是去酒店干过那类勾当，因此他没法帮忙作证，相反，他还得道出实情才行。两种截然对立的思想分别占据了华夏先生心理天平的两端，并且份量相当，使得心理天平一时间难以倾斜，从而导致华夏先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嗐，先生，您要是不替我作证的话，我真不敢往下想——”说到这儿，素儿因哽咽而停顿了片时，在停顿的这小段时间里，素儿从两眼眼角分别淌出两滴很大的眼泪（这，华夏先生全看在眼里了，由下文情节我们可逆推而知，当时的两滴泪颇为及时，它们在促使华夏先生的心理天平朝有利于素儿的一端倾斜是起了绝好的推动作用的）。“先生，您要是不替我这么作证，我爸爸真会打死我的——最起码他也会不认我。您不知道，他可是个原则性很强的父亲。他对子女的基本要求是一定要活得有尊严有志气，做人也一定要有个底线。他不求子女很高尚，但也绝不能卑琐；他不求子女很高雅，但也绝不能庸俗。他要知道了我去过酒店”又是一阵因哽咽而导致的停顿，并露出了其泪水将要夺眶而出的迹象。
    “兴许，我能试着说个善意的谎言。”华夏先生赶忙说，他最怕女人哭了。
    “您这是答应了，对吗？”素儿忙问，美眸闪亮了一下。
    “可以这么说，”事己至此，华夏先生觉得只能这么着了，同时他在心里想，替素儿作一部分假证是善意的谎言，而善意的谎言都美丽——他在书上常常读到以“美丽的谎言”作标题的文章的。华夏先生以诸如此类的想法作自我开导，以尽量缓冲他与“君子不打诳语”这条做人原则之间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素儿的秀美脸庞上焕发出快乐的红光，是在获得上司的准话之后。当然，她也没忘了对华夏先生极尽颂赞之词，夸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上司，说她一辈子也不会忘却这份恩情的等等。她的心情好多了，引发了她对窗外景致的浓厚兴致。她通过窗外极目远眺，但见公路两旁的大树、天空飘游的浮云以及零星点缀于旷野的小屋子迅速向后退去。她这时是颇觉心旷神怡了，而华夏先生却有些郁郁不乐了：他们像被老天耍着玩似的互换了彼此的情绪。
    接下的旅程可谓一帆风顺，再没有什么曲折。长途公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时震了一声，把一些沉入睡乡的乘客惊醒了，引得他们嘟嘟囔囔的发了一通不快。素儿挽着华夏先生下了车，然后叫了一辆现代味不很足的机动车辆。它不是摩托，因为其后有一个带篷的小型车厢；它也不是三轮，因为车的前部有一个引擎发动机。准确地说，它应是兼具了上述二者的某些特点。前半部的结构取之于摩托，后半部的结构取之于三轮，说得更创意一点，它是摩托与三轮杂取之后的混合儿。华夏先生在先素儿在后的分别爬上了那个带篷的小型车厢。车厢的三面铁皮车壁上各各镶嵌了一块处于同一水平面的木质坐板，上面铺了软垫，皮己磨破。坐板与车厢底面的高度差不到华夏先生小腿的四分之三长，所以他在行车途中得不时变换两腿的摆放姿势，以缓解时间稍长后产生的腿麻、腿酸等等涉及腿部的不舒适感。
    兼有摩托和三轮二者之长的这辆机动车这当儿是驶上了一段通往乡间的水泥路面。路面平整而宽，即便有类似的机动车三辆并排而驶也绰绰有余。然而那是在无人的时候。现在是满路上全是人，机动车只得一边减速一边鸣笛。整个路段一片欢乐、祥和、融洽和喜庆的气氛。挎篮的老妪、嬉戏的孩子、腿脚利索的妇人、尚在热恋的情侣、情深意笃的夫妻、手拉手的祖孙他们从这段路上走过，立时会有另一拨人填补他们留下的空位，把欢乐、祥和、融洽和喜庆的热烈气氛不断推延。最近可是赶集的忙季呀，因为按照中国农历的推算，一年当中最最激动人心的盛大节日——人人欢悦而孩童们尤其欢悦的春节——就快到了。
    “真热闹啊！”心情渐渐舒畅的华夏先生说，他被人们的欢乐、祥和、融洽和喜庆的氛围感染了。
    “是啊，快过年了。”素儿带着不可抑制的欢快语调说，容光灿烂。
    这时候机动车拐了个弯，华夏先生感到他的肉臀脱离了坐板一小会儿，然后，在一股强大的外力和其自身的努力以及素儿的帮忙三者的综合作用下，华夏先生总算坐到了坐板边缘，而不是因坐空而径直掉下去，再然后，为了坐着舒服点，他通过蠕动让整个全部坐到坐板上。这是个小小的意外，缘于在拐弯的时候车轮碰到了一块棱石，并从其上碾了过去，这造成整个车厢的短暂剧烈震动。不一会儿机动车就恢复了正常而驾驶员和他的两名乘客——华夏先生和孔素玉——也恢复了正常的坐姿。
    机动车这会儿是在石子路上跑着了，三只车轮碾得小石子嘎吱嘎吱地响，有的石子粒被碾到空中，落地的时候己在别处了，有的则钻进了车胎表面的纹路缝里，作了车胎的附庸物，车胎滚到哪里，它们就在哪里。车轮滚滚而行，一路闯入华孔二人的视野的，是空旷而苍茫的广阔田野。路旁的两排白杨秃了，小草也枯萎了，相互纠缠的盘着曲着，广袤的田野却自有苍凉的壮阔的美，不因冬季的萧条而损丝毫。好好想想吧，千百年来，这方肥沃的土地该养活了多少代人！勤劳的祖辈在这里犁地、播种、施肥、收割，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一代代，既在烈日炎炎之下，也在夜色凝重之中，既顶受酷热，也忍耐严寒，既不惧风霜雨雪，也不怕吃苦耐劳。他们一辈子同土地打交道，一辈子在踏实地创造。春种秋收是他们的永恒的主题。他们在挥舞镰刀中强健筋骨，在手抡钁头中锻炼体质，在一锹一铲中体验劳动的快感，也在丰收中品尝喜悦啊，他们与深沉的土地融在了一块：生前他们用无数的汗滴滋养它，死后，他们的遗骸被埋进去，化作土壤的肥料。这四四方方的田野呵，永远与懂它爱它的农人联系在一起。
    正因观览这片辽阔的田野而出神的华夏先生忽觉身体摇晃了数下，接着机动车的轰鸣之声也止了，这表明它己停下，从而间接表明菩提村到了。孔素玉先从车上敏捷地跳下，华夏先生跟着跳下，也很敏捷。
    “我好激动，先生，”素儿按了一下胸口说，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了。
    “这很正常，素儿，”她的上司说，“据我所知，回家见亲人的感觉就是这样。这时候的心跳承载着幸福。我甚至认为，心跳感越强幸福感就越强。”
    “先生！”孔素玉突然提高嗓子叫喊，面部表情略显复杂，属于惊中有喜、喜中有惊的那一类。“我哥哥到村头来接我来了。您看！”素儿匆忙指了一下，就朝一个年轻小伙子飞奔而去，而年轻小伙子则以更快的速度朝素儿飞奔而来：两人的空间距离一忽儿就缩短为零了；他们兄妹来了一次深情拥抱。
    “噢，亲爱的哥哥，”素儿动情地说。
    “噢，可爱的妹妹，”哥哥动情地回应。
    “你越长越英俊了哟，我的好哥哥。”素儿夸赞说，从拥抱中脱出身子。
    “你也越变越漂亮了，我的好妹妹。”哥哥说着捏了捏妹妹的精巧鼻子。
    “哎呀，多难为情，我都这么大了。”素儿抗议道，脸上却并无不悦之色。
    上述几句简短的对白，让我们初步领略了何谓兄妹情深。在我们睁眼羡慕甚至于嫉妒的同时，大概也会不由的悲哀的叹惋几声，因为时间越往后推，像这类反映兄妹情深的例子只会越来越淡出我们的视线。好啦，伤感的话题咱们到此即止。我们转入正题。这里得先交待一两句的是，素儿的哥哥孔兴家所以会去会她，只因她和他一路上保持着短信联系，而其父是只知她当天会回，具体何时并不清楚。她嘱咐哥哥暂时也不要告知他。这才有了上文兄妹二人的一席动人对话。华夏先生这时是给冷落一旁了，无人搭理，但是他可没有生气或者闲着，而是对素儿的哥哥进行了一番算是比较仔细的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