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的热爱你

第16章


      你怎么了?她终于迎住了冷紫的目光。可她很快把视线转移了。冷紫的目光仿佛是一把无所不摧的刀子,在一瞬间就把她的目光割得四分八裂。
      冷紫走出屋子,来到院中。
    冷红随着她来到院子里。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躲避了。
    冷紫已经给她留了余地。
    ——因为妈妈。
      姊妹俩沉默了一会儿。
      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
    冷紫说。
      不,那不是我。
    冷红说,这句话她在路上已经想了千百遍了:我回来就是为了给你解释一下,那个人真的不是我。
    厂里有些女同事也看了新闻,还把这个当作笑话到处说呢。
    她一定要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我有什么办法?
      连耳朵后面的痣都一模一样,是不是?
      冷红下意识地遮住耳朵。
    痣?
    痣也照上了么?
    她结结巴巴地问。
    她没有想到这一点。
    马上意识到自己的破绽,又笑道:你看,可真是象极了,是不是?
      一个人和她自己,怎么能不象呢?
    冷紫说。
      小紫,你怀疑我?
    我在漂白粉厂上班,你不知道么?
      我知道。
    所以我想明天和你一起去厂里证一下。
    冷紫说。
      这当然没问题。
    冷红的心略微踏实了一些:不过,事情也真巧,厂里……  刚刚停产,是么?
      冷红怔了怔。
    是的。
    她微弱地说。
      我昨天去那个漂白粉厂了,那儿去年就已经关门了。
      是的。
    冷红说,我怕你和妈担心,就没有告诉你们。
    我跳槽了。
      什么时候跳的?
    跳到哪个厂子了?
    厂长是谁?
    你做的是什么工种?
    每月多少钱?
    工钱怎么算?
    冷紫平静却是一口气地问。
    她的语气让冷红明白,她在心里已经把这些话都快要沤烂了。
      冷红沉默着。
    她忽然想起了方捷对她讲过的那些一套一套的道理,感到了自己的懦弱和那些道理的懦弱。
    她能把这些道理讲给冷紫听么?
    她不能。
    冷紫会听么?
    冷紫不会。
    冷红蓦然明白,原来道理必须得有适合的人来讲,并且也必须得讲给适合的人听,才会发挥出道理的作用。
    不然,它就是一句废话,——甚至连废话还不如。
      如果不认为我是个傻子的话,你就告诉我,你到底在干什么?
    冷紫说。
      你会原谅我么?
    冷紫的平静让冷红察觉出一丝希望。
    她决定妥协。
    她也确实没有力量再支撑下去了。
    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在自己家人面前这样心虚地撒过谎。
    当年写纸条的时候她虽然做了手脚,但她是无愧的。
    ——甚至是光荣的。
    因为那不是为了她自己。
      我会的。
    冷紫说。
      那个人,冷红说:是我。
      冷紫的耳光随着冷红的话音落到了她的脸上。
    啪!
    这一掌如同小小的雷。
    冷红捂住脸,傻傻地看着冷紫。
      你不是说会原谅我么?
    她仿佛还在做梦。
      是的。
    因为你已经不是这个家的人了。
    冷紫说:对于一个外人,我当然要原谅。
    不,其实根本无所谓原谅和不原谅,因为,我已经和她没关系了。
      冷红看着冷紫僵硬的脸,反而一点一点平静下来。
    她忽然明白,当事情已经到了最坏境地的时候,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冷紫所说的开除她的家籍,其实根本就做不到。
    ——只要有妈妈在。
    冷紫就是再恨她也不会去因为她而让妈妈伤心。
    甚至无须她开口,冷紫就会主动替她圆得天衣无缝。
      村里人都知道了么?
    她问。
      都上电视了,还能不知道?
    你放心,就是现在不知道,迟早也都会知道的。
    冷紫说:明天一早你就走,省得唾沫星子把我们都淹死。
    不过,在走这前,你要对妈讲个好借口。
      你就这么讨厌我么?
      是。
      你知道么?
    就是别人的唾沫星子不把我淹死,你的也会把我淹死的,冷红说。
      你太看得起我了。
    象你这么顽强无耻的人,是谁的唾沫星子都淹不死的。
    冷紫说:我指的我们是我和妈。
    不包括你。
      小紫,你不觉得你这么说话太残酷了么?
    冷红放缓了说话的节奏。
    她知道这样可以强迫自己不被激怒。
    她以最大的耐心说着:其实,走到这一步,我也不想。
    当初,我到外面,还不是为了……  为了妈妈和我,是不是?
    冷紫清晰地接应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是,你是为了妈妈,也是为了我。
    可是你不是更为了你自己么?
    其实,你就是为了你自己!
    吃苦的时候我们是你吃苦的原因,堕落的时候我们也是你堕落的原因,有了我们这两个原因,你在吃苦的时候就是崇高伟大的,在堕落的时候就是理直气壮的,是不是?
    你以为你用这种方式来养活我们就是为我们做出了可歌可泣的牺牲,是不是?
    现在,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们不想当你的原因了。
    我们真的承不了你这个天大的人情。
    在你吃不了苦受不了罪的时候,你应当早点儿对我们这些原因讲个清楚,我会来养家,我相信我不会比你养得差。
    你的挣钱方式使你挣的钱毫无价值,也是我们花的人感到恶心。
    我们决不会再用你的钱了,一分一厘也不会。
    如果你以前给我的钱能够变成我身上的肉,我一定现在就把它割下来!
      起初,冷紫的语气是平静的。
    但是,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象越弹越烈的琵琶,挟持着狂风暴雨向冷红袭来。
    后来,她的声音变成了叫喊。
    可是,这种演变她并没有意识到。
    冷红也没有。
      冷红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冷紫。
    她觉得她陌生极了。
    太多太多的话涌到喉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咚……!
    屋里传来一声有力的闷响。
      “妈!”
    冷紫和冷红惊叫着,同时向屋里跑去。
      冷妈妈躺在地上,哆嗦着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姊妹俩拼命的哭叫声中,她吃力地将她们的手放在一起,便昏迷了过去。
      医院查明,冷妈妈的病因是脑溢血复发,病情十分严重。
      天亮的时候,一群医生和护士从急救室里走了出来。
    “结一下帐,你们可以走了。”
    一个医生疲惫地说,职业性的冷漠中又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同情。
      “要我们转院么?”
    冷紫懵懂地说。
    她的大脑里似乎还没有储存过母亲会死 的概念。
    或  者说,即使有,也被她强力删除了。
      “小紫,”
    冷红泪流满面:“我们没有妈妈了。”
      第十一章(1)  没有妈妈了。
      没有妈妈了。
      最亲你最爱你的人,没有了。
    你再也找不到那样一个人去牵挂你,惦念你,知道你小时候的每一个最微小的故事,记得你扫地抹桌时的每一个动作的细节。
    再也没有那样一双眼睛凝视你 离开她视线时单薄的背影,再也没有那样一双耳朵倾听你走进家门时的轻轻的足声。
    再没有那样一颗心啊,能给你世界上最广大的思念、最深切的信任和最慈爱的宽容。
      她们俩象傻子一样看着乡亲们手忙脚乱地把妈妈往车上抬。
    妈妈静静地躺在车上,一动不动,任由着人们摆布。
    就象她逆来顺受的一生一样。
    无论命运给予她的是一种多么难堪的姿态,她都毫无怨言地承袭了。
    当初她和男人是讨饭讨到这里落户的。
    青春时满身风霜的流浪,定居后屡屡被村上的大户人家欺侮所引发的自卑,因没有生出儿子而对丈夫的终生内疚,丈夫去世后对两个女儿的担忧和对自己无能的痛恨,以及她最恐惧的却还是没有阻挡住的冷红冷紫对话里那个再明了不过的冷酷答案……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和许许多多的女人一样,她是那么平凡地活着,那么辛苦地活着,那么黯淡地活着,那么认真地活着,那么沉重地活着。
    最后,她象一片秋叶一样回归给了土地,获得了永久的安宁和平静,这可能是命运赐给她的唯一一种长久不变的幸福。
      她将两个女儿的手放在一起的那个动作,似乎就成了她最后的遗嘱。
      车开动了。
      孩子,拉着妈妈的手,逢到拐弯的时候就告诉她:娘,要拐弯了。
    娘,回家吧。
    这样她的魂儿才能回到家。
    因为刚丢气儿的人的魂儿是不知道走弯路的。
    刘大娘流着眼泪叮嘱她们。
      妈妈,拐弯了。
      妈妈,回家了。
      妈妈,拐弯了。
      妈妈,回家了。
      两人一声递一声地召唤着,冷红紧紧地搂着妈妈的头,冷紫紧紧地握着妈妈的手。
    每有一个小小的颠簸,她们都会随之颤抖。
    仿佛车上躺着的不是一具毫无知觉的尸体。
    仿佛妈妈还活着,而且活得愈加精致,如同最薄脆的玻璃雕塑或是最容易打摺的真丝衣衫。
    又仿佛她们的母亲在此时还原成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婴儿,需要她们牵着手,抱在怀里,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而在以前的岁月中,都是她在召唤她们回家啊。
      在一片哭喊声中,他们回到了大青庄,大家将冷妈妈抬回家,放在竖着铺的草铺上。
      为什么让我妈妈躺在这上面?
    被褥呢?
    冷紫哭问。
      孩子,断气不把铺盖抽,来世转生变马牛。
    这都是有讲究的。
    主持丧事的知事人说。
      放了噙口钱,蒙了白布,用麻丝缠住脚,栓好了“拌脚绳”
    ,知事人便在大门前放了纸轿和纸马,让冷红和冷紫用椅子抬着冷妈妈生前穿的衣服从屋里走到大街上,放在纸轿和纸马面前,然后开始烧纸轿纸马。
    一边烧知事人一边高叫:“请老太太上车。”
    待轿马烧完,冷妈妈才算正式“启程”
    。
      回屋之后,众人围坐在冷妈妈灵前放声痛哭。
    别人哭得时间不长,冷红和冷紫却是谁也劝不住。
    直到刘大娘开始唱当地传统的“哀曲儿”
    ,两人才稍稍止住。
      刘大娘双腿盘坐,双手轻轻地拍打着双脚,以一种不知名的曲调唱道:叫一声冷家婶子我的好姐妹呀孤单单走长路你是一个人呀平日里没言少语你是话不多呀谁不知谁不晓你是个好心人呀一辈子干活儿吃苦你是受够了累呀脾气好人老实你是从不惹是非呀街坊邻居说句话你是从不往下放呀得多少是多少你是从不把冤伸呀……”
      以上是赞颂冷妈妈的品德,下面语调一转,开始叙说冷妈妈的生平:出生在苦年月你是难得饱一顿呀十八岁上拄竹竿你是要饭走千村呀到咱这儿歇下脚你是成了这儿的人呀有了田有了地你是盖房安了身呀那一年鬼门关你是走了几进退呀生了两个小闺女你是个有功人呀屎一把尿一把苗儿是站在了地呀谁成想孩子他爹变成了阴间魂呀吃不下喝不下你是丢掉了主心骨呀白也哭黑也哭你是放不下那个人呀一天气两天气你是把病气上了身呀灵丹妙药也无用你是叫病扎下了根呀这一年多咱姊妹算是贴上了心呀房挨房墙挨墙我是天天走得勤呀一天不见你老姊妹我是就睡不稳呀好歹咱这苦命人是最怜这苦命人呀这一去你叫我是往哪儿去说话呀这一去是再没人疼这俩小亲亲呀走恁快走恁急你可得小心看着路呀阴间道阳间道留神是都不亏呀……  听着听着,冷紫伏在刘大娘怀里又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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