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帮老大

第122章 沧海壮歌


    
    陈叫山站在一面地图前,比划、估量着,忽闻电话声起……
    “喂,你好……”
    “喂个屁呀!”
    电话里传来高雄彪爽朗的笑声,“还真有点红色资本家的气度了,哈哈……”
    “小山王,你还活着呀?”
    陈叫山也笑着戏虐起来。
    “活着哩!我咋能死?汉堡牛排没吃上,洋酒咖啡没喝上,转圈圈的舞没跳上,我要死了,亏啊!”
    还是那个小山王。
    一点没变!
    “我说陈经理,现在有个大买卖……你得到福建来一趟!”
    “哦?”
    陈叫山故显疑惑,“多大的买卖?非得我亲自去吗?”
    高雄彪压低声音,“事不宜迟,越快越好!见面细谝……”
    ……
    福州。
    屏山第一战区医院。
    陈叫山带着鹏天、三旺,在病房见到高雄彪时,眼眶一热,差一点落泪……
    高雄彪瘦得不成人样:脸上刀削斧凿过一般,面色苍白,嘴皮上似糊了一层糯米浆,胡子拉碴……
    其时福州已解放,战区医院的护士们,组织民众在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下,教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呀,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高雄彪猛地从床上坐起,光着脚跳下床,哼哼着,“呀呼嗨嗨,一个呀嗨……”
    “你倒是快,我寻思还再得几天呢……”
    高雄彪一巴掌拍在陈叫山肩上,力道极大,不减当年勇!
    “高兄,约我到福建来,该不是要跟我比武吧?”
    陈叫山笑着将高雄彪扶到了床上,为其掖好被角。
    鹏天和三旺,望着曾经雄武至极,魁梧强壮的高雄彪,如今竟病成了这样,鼻子有些酸,但见陈、高两位故友,又不愿将相逢气氛,弄得那般煽情,依旧是说着戏虐的话,闹腾腾的……
    出了病房,三旺遂向一位老医生询问高雄彪的病情,老医生说,解放军入闽,从夏天打到秋天,许多战士水土不服,患上疟疾、热寒、肺炎等病症,非战斗性减员十分严重!
    “高同志患疟疾时间长了,久不见好转,另有一些常年积疾,也都并发了……”老医生叹息着,“好在高同志一贯乐观,倒也利于我们的治疗……”
    病房中,高雄彪向陈叫山谈了所谓的“大买卖”解放军如今正在攻打厦门,战士们多为北方、中原人士,精于陆战,但不熟悉海战,许多人甚至一上船就晕……另外,如今船只也紧张得很,许多大型货船,都被****飞机炸毁……
    “你跟船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凌江、长江上跑买卖,还参加过江阴海战……”
    高雄彪没了戏虐,严肃郑重起来,眉毛凝拧为川字,“我思来想去,还得让你这船帮老大,给厦门将士们,助一助力!”
    “记住,这不是组织上的命令,是我个人的见解!”高雄彪深深吸一口气,“你到厦门后,根据实际情况再做具体决定……”
    陈叫山领着鹏天、三旺,走闽江乘一小渔船,到了马尾港,一看,港口斜阶上,果然倒扣着许多货船残片,就连望石围、疏导通道、缆桩、旧炮台,亦被炸得一片狼藉……
    待陈叫山来到厦门时,解放军经几番苦战,已经顺利攻占鼓浪屿!
    依照高雄彪指示,陈叫山与第十军团某军部联系上。
    接待陈叫山的,是该军所属一支精锐师的师长,姓王。
    有高雄彪的联系,王师长一见陈叫山,颇为热情,要警卫连的人去弄些酒菜来,热情招待陈叫山。
    过一阵,几个战士抱了一坛子高粱酒,拎着一个油布包进来了……
    王师长揭开酒坛的封盖,脑袋凑上去,猛嗅一下,“嗯,纯倒纯,劲儿不足!来来,陈先生,将就喝点……”
    说着,王师长又去解那油布包,“我看这弄些什么好吃的……”
    油布包里是些鱼干,一股子浓重的鱼腥味儿传出,王师长一闻,立刻干呕起来……
    陈叫山一见,连忙将油布包团起来,又帮王师长拍打脊背,王师长肚子里翻江倒海,竟哇哇哇地大吐起来……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陈先生,这酒没法喝了……”王师长笑着连连摆手,“我实在是闻不惯这臭鱼烂虾的味儿,他娘的,一闻,这吃了三天的干粮,全糟践了……”
    几天后,王师长召开师部会议,陈叫山坐了上首。
    “王师长,这是我整理出的一些海事气象资料,以及跨海登陆作战的演习方略……”
    陈叫山将厚厚一沓纸张,递到王师长跟前。
    “哎呀,我说陈先生,打仗就是打仗,陆战也好,海战也好,空战也罢,都是一个理儿,凭的是一股子狠劲儿,勇猛顽强,杀敌于不备……”王师长原本想说“你弄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干啥”,转念里,觉得不妥,便改口说,“你瞧我们,从渡江战役以来,一路南下,一个萝卜一个坑,指哪儿打哪儿,一打一个准……”
    陈叫山微笑着,轻轻点头,以示尊敬……
    “都说这厦门不好打,汤恩伯这老小儿是硬骨头,难啃,可你瞧见没,咱冲锋号一吹,国民党那些溜子兵,吓得是屁滚尿流,哈哈哈……”
    王师长一脸豪情,越说越兴奋,手一扬,“对了刘团长,歼俘人数统计出来了没?”
    那位刘团长“霍”地站起,身姿如松,“报告师长:此一役,我军歼敌两千人,虏敌两万五千人……”
    “陈先生,说说你们备造船只的计划吧!”王师长说。
    陈叫山便给三旺递了个眼神,三旺站了起来,从身上摸出一张图纸来,在桌上摊开,“这……这个……造船……我根据海域水情、气象反馈、实战所需,共设计了三种船型,一是长尾阔围船,一是鸭艄平头,还……还有……”
    陈叫山晓得三旺嘴笨,便将图纸转向王师长,“王师长,你看看……”
    王师长撇着嘴,脑袋歪来拧去,看了两眼,便转他人传阅,大家都与王师长差不多,看也看不出个名堂……
    “根据上级指示,我们将遣十个加强团,攻打金门岛!”王师长将图纸还于陈叫山,“你们看,这些船多久能造出来?”
    陈叫山转头看三旺,三旺将图纸拨过来,用手指在图纸上敲敲点点,时而闭目细算,而后说,“在木料充裕、配材完备、船匠师傅到位、无极端天气、劳力有余的前提下,最快……最快的话,两个月能造好,而且……而且是鸭艄平头……”
    会议室里一阵哗然……
    “不行不行……”王师长连连摆手,“等不了那么久!我们必须速战速决……就他们166师那点儿残兵败将,十个加强团,是给他们面子……”
    ……
    “先生,我看咱别在这儿耗了,走吧……”鹏天有些丧气地说,“本来也不是人家请咱们来的……”
    陈叫山抽了一口烟,缓缓地吐了出去……
    “怎么,要当逃兵啊?”
    陈叫山一转头,见高雄彪竟来了。
    高雄彪气色比之前好很多,走到鹏天跟前,一脚朝鹏天屁股上踹去,“踹死你个兔崽子!来了又想溜,门都没有……”
    陈叫山将情况给高雄彪一说,高雄彪眉头皱起来了,问陈叫山要烟抽,陈叫山考虑到他的病情,不给,高雄彪抱住陈叫山,硬从陈叫山身上摸出了烟,兀自点了,连连咳嗽几声,“自古骄兵必败,不得不虑啊!”
    第二日下午,陈叫山遇见高雄彪,问,“高兄,谈得怎样?”
    高雄彪连连摇头,引陈叫山到了海岸,遥望金门岛,波光浩淼,“叫山啊,现在看,我们只能就米煮饭,依布裁衣了……”
    ……
    “一二一,一二一,对,大家学我的样子:手臂张开,放松,用腰力撑住,腿不要打闪闪,脚板如钉,扎紧喽……”
    在一排大树之间,拴着秋千,在秋千与秋千之间,又绑上了长条木板,木板经掏凿,内呈凹面,许多战士站在木板上,身子一下下地晃悠着……
    这是为了模拟战船动荡实境,进行的适应训练。
    鹏天是训练教官。
    几个战士在木板上晃荡一阵,便立刻跳下来,抱住树干,呕吐不止……
    另有几个士兵,认为这操练没什么意义,不但懈怠训练,且为了证明他们孔武有力,提出要与鹏天比试掰手腕,鹏天苦笑着,连连摇头……
    三旺召集了一伙渔民,要他们协助寻船、造船,许多渔民眼中尽是惊惧与惶惶之光……
    “长官,你们想吃鱼,有,说船啊,没有……”
    “长官,我们是好人啊,没干过坏事啊……”
    “长官,我真不是摇船的,真的,我要骗你,我……”
    面对渔民的不配合,三旺抓过一个渔民的手,“瞧你这虎口上的老茧,月牙似的,侧掌还有一道隐茧,这不是摇桨撑蒿留下的么?”
    渔民们狐疑地看着三旺,开始用闽南语嘀嘀咕咕起来,末了,有人问,“解放军真的不杀百姓?”
    “解放军是咱老百姓自己的队伍!”
    “我们把船摇不好,也不杀吗?”
    “不杀……”
    ……
    陈叫山,高雄彪,王师长,以及许多军中将领,在一会议室里开会。
    “根据上级指示精神,我们研究决定:明天夜里九点,开始登船渡海……”
    一位瘦高军官说,“我们目前调集及新造船只,只有三百多只,许多都是旧船,承载量有限……但是,时不我待,战机难遇,我们要趁国民党残部,在大金门疲怠迷惘之时,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因此,我们将渡海作战部队,分为三个梯队,分批次渡海……”瘦高军官用铅笔,在墙上的大地图上敲点着,“明晚九时,第一梯队的三个加强团,将从澳头、大嶝、莲河登船!待船队返回,第二梯队再登船渡海,如此反复……”
    陈叫山一直低头默思,见瘦高军官的话稍稍落音,正想讲话,瘦高军官却手捏铅笔,胳膊挥舞起来,“同志们,人民解放战争,进行到今天,就是一曲荡气回肠、气势恢宏的慷慨壮歌!我们要在这里,金门,为这一曲壮歌,谱写最后的休止符,圆满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作战任务,为新中国献礼,为一个新时代献礼!”
    会议室里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陈叫山和高雄彪也在鼓掌,但眉头深锁……
    ……
    “立正向右看齐向右转跑步走”
    战士们右肩挎枪,左肩挎干粮斜褡裢,背负背包,“哗哗哗哗”地跑向船,脚步声整齐有序……
    陈叫山领着三旺、鹏天,以及三百多船工、渔民,将第一梯队三个加强团的电报机、弹药箱、工事工具、防水油布、镇船石、卫生处理器械、绞铁丝网工钳、应急马灯、联桨铁链、配蒿钢钎、麻绳圈等物品,朝船上搬运着……
    “高兄,你咋来了?”陈叫山猛一抬头,看见了高雄彪。
    “说是买卖,你这买主在,我这卖主能不来吗?”高雄彪搬了一箱弹药,咳嗽两声,“不扯淡了,干活吧!”
    “开船出发”
    陈叫山手臂一挥,船工们齐齐收了缆绳,喊一声,“一二走!”
    船队浩荡向海……
    夜黑,夜冷,涛声迭迭……
    行出一阵,陈叫山猛然一惊:涨潮了,且风向转变,成了东北风!
    “保持好序列!不要摆桨,侧身划,蹲下,蹲下些,减少阻力……”
    迎面而来的东北风,越刮越凶,一股一股贯入陈叫山口中,陈叫山吼喊的嗓音,被噎抑住了,他将两手扩在嘴边,仍大声指挥,“鹏天,三旺,传令下去,用绳钩套船舷,不要拉死,注意间隔……”
    东北风越发凶狂!
    海潮似煮沸的开水,一个高浪接一个高浪,浪起如山耸,浪落若地陷,船身跌宕起伏,漂摆不休……
    “哗啦”一个浪扑来,打湿了陈叫山的裤腿,迎面烈风,狠如钢刀,割刺得腿上生疼……
    “先生,中邪了,这是妖风鬼浪,没见过,我从来都没见过啊!”鹏天急得大叫。
    “这时候起潮,真他娘见鬼了……”
    “说变风就变风,邪了……”
    “不行了,不行了,划不上去呀!”
    “快,快快,套绳钩……”
    “稳住,蹲下些!”
    “加把劲,搭把手,顶住”
    风急!
    浪狂!
    起伏……
    汹涌……
    船工们一阵慌乱,船上战士有的开始呕吐,脖子几乎探到海里,指甲深深地抠在船板上……
    终于抵了岸,陈叫山用应急马灯一照,查看手表:已是凌晨一点半!
    船工与战士们纷纷朝岸上搬运物资,一趟又一趟跑……
    忽然,陈叫山惊呆了起先凶狂不休的海潮,眨眼间猛退了,所有船只被搁浅在沙泥中……
    糟糕!
    邪性啊……
    真是撞了鬼了!
    海潮越退越远,涛声渐稀……
    船工们一个个捶胸顿足,“完了完了,这下完了,咱回不去了……”
    “走,跟我走”三旺一咬牙,转身向海滩,“五人一组,一二二排列,推船入海!”
    三旺带头刚走几步,身子猛朝下一陷,越陷越深,转瞬没至大腿根了!
    “别过来有淤坑!”
    三旺急着喊,淤泥已到腰部,“绳钩抛过来……”
    几个船工拿了绳钩,正朝前走,突然,“轰”一声,一颗炮弹炸来,几个船工顿时魂飞魄散……
    “趴倒,散开”
    高雄彪持枪在地上一翻滚,急得大喊!
    三旺一点点地朝下陷,淤泥已到胸口……
    “三旺哥”
    鹏天声嘶力竭地吼着,要扑过去救三旺,被一位战士抱住,“别过去,有炮弹……”
    鹏天掏出枪,抵在那位战士的额上,满脸是泪地说,“再不放开我,老子崩了你!”
    鹏天一把推开那位战士,慢慢朝海滩爬去,手里紧握着绳钩。
    淤泥已到三旺的脖子……
    “三旺哥,三旺哥,你忍着,别怕啊……”鹏天心急如焚,泪如雨下,“兄弟来救你……”
    乱哄哄中,陈叫山猛回身,看见了海滩险情,将弹药箱一丢,一个翻滚,朝海滩跃去……
    “咚咚……”
    一连两颗炮弹,在陈叫山和鹏天之间区域炸开!
    鹏天两条腿被齐齐炸断,仍在爬……
    高雄彪扑过来,用身子盖住了陈叫山……
    淤泥已到三旺耳朵处,三旺努力将脑袋仰起,再仰起,看着鹏天仍在爬,两行热泪,顺脸而下,嘴唇哆哆嗦嗦着,“兄弟,好兄弟,来生……再做兄……兄……弟……”
    陈叫山发疯了一般,猛地掀开高雄彪,疾步奔去,三旺的头发擎在淤泥上,如一株草,水泡“汩汩”地冒着……
    陈叫山一跃,抱着鹏天,一个翻滚,前处接连有炮弹炸开,淤泥滩上,泥浆飞跳,船板飞旋上天……
    鹏天已经没气了……
    陈叫山将鹏天紧紧搂在臂弯里,牙根狠咬,眼泪顺着脸淌,想喊,已发不出声,想吼,嗓子被一团东西堵实了……
    天亮了……
    前方敌军坦克轰隆隆而来,履带掀起草皮飞溅……
    空中数十架飞机,密密麻麻盘旋……
    一个个船工、渔民,在炮弹轰炸中魂飞魄散……
    一个个解放军战士,端着枪,来不及打出一发子弹,纷纷倒下,又被坦克碾压……
    一艘艘船,在疯狂轰炸中,飞跳,扑旋,散成一堆木片……
    前进无路!
    后撤无望!
    大炮!
    坦克!
    战机!
    惟有殊死一搏!
    陈叫山背着身中数弹的高雄彪,沿着一条狭窄坳沟,艰难前行,欲寻一隐蔽之处……
    “叫山……兄弟……放下我,放下吧……”
    从未掉过眼泪的高雄彪,一大颗一大颗的泪珠,砸在陈叫山脊背上,脖子上,“兄弟,我对不住你,我不该叫你来,我糊涂,我后悔啊……”
    “”
    一声枪响,陈叫山忽地感觉背上略轻了一些,高雄彪胳膊朝下猛一耷……
    陈叫山将高雄彪放在地上,抓了一把土,去堵高雄彪太阳穴上血糊糊的洞,忽见前方有四辆坦克,并排开来……
    “高兄,买卖赔了……”
    陈叫山流着泪,笑着,将手枪对准自己太阳穴,猛一抠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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