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千架

35 (三十五)


进了房,便见到一年轻女子坐在椅子上,眼睛看着窗外,听到有人进来,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似乎十分专注。
    唐诗走过去,手搭到她肩上,轻唤:“二姐。”
    女子看过来,面目姣好。眉毛微弯,不是很浓,却因为肤色白皙,一点点在嫩白中晕染开来,精致秀气,便宛如工笔画中仕女的眉。嘴唇小巧,红润鲜亮,唇形饱满,唇弓立体而清晰,便宛如工笔画中的点朱樱唇。这么一个古典温婉的美丽女子,却令宋词猝然心惊,因为……她空洞呆滞的眼神。
    “二姐,我是诗诗啊,我来看你了,你还好吗?”
    二姐看了她一眼,没什么反应,停一会儿,继续将头扭向窗外。
    唐诗在她对面坐下来,抓起她的手握在掌心。
    宋词挨着唐诗坐下,正要发问,大妈端了两杯茶走进来,递到两人手上,眼角沁出一点晶亮:“诗诗,有空就多陪陪你二姐。”
    唐诗应了,说:“您忙去吧,我们在这儿坐一会。”
    大妈点头,走出房,从窗口望过去,又看到了她坐在凳上剥花生的身影。
    “你二姐……这是?”宋词迟疑开口。
    “会写毛笔字吗?”唐诗问。
    “会一点。”
    “那边桌上有笔墨,写几个来瞧瞧。”
    宋词一头雾水,还是听话地站到桌前,蘸了墨,在摊开的报纸上认真写了几个字。
    “二姐,你看看,这字写得怎么样?”唐诗取了字,举到二姐眼前。
    二姐这回眼睛有了点光彩,看半天,嘴中终于吐出一个字:“好。”
    唐诗露出笑颜:“二姐,那你写几个教教我呗。”
    二姐看着她,目光渐渐又失了焦距,头开始转向窗外。
    唐诗难掩失望,忽地也沉默下来,只是用手一根一根摩挲二姐那修长的手指。
    宋词想了想,回到桌前,重新翻出一张报纸,在上面刷刷写下半首七言绝句——每句都只有前面三个字。写完后,朝前喊道:“二姐!”唐诗拍拍她的肩,朝报纸指过来。二姐迟钝地回头,盯着报纸看一会儿,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桌前,将报纸放平,提笔将诗句一一补充完整,字迹端庄清雅,一看就知道专门练过。
    唐诗拍手道:“写得真好,二姐,你功力不减啊!”一边也拿起另一支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二姐仍是细盯着看,待唐诗写完,居然很给面子的评价:“丑。”
    唐诗悲愤:“二姐!”
    宋词先是憋笑,憋了一会儿大概觉得没这必要,笑容开始由浅入深,最终肆无忌惮地发起了癫痫。
    二姐看了一会儿他发病的状况,嘴角也咧开来,跟着笑了。
    唐诗呆了一呆,一缕略显苦涩的笑意爬上嘴角,从背后抱住二姐,将脸贴近她的脖颈,轻声说:“二姐,好久没见你笑了。笑起来,真好看。”
    两人陪着二姐又写了几回字,聊了一会儿天,虽然二姐多半是不理的,但偶尔一下的回应,还是能让两人高兴半天。眼见着时间差不多了,谢绝了大妈的挽留,两人踏上了返家的路途。
    “知道我妈为什么要我带你来这里吗?”在车里,唐诗问。
    “为什么?”
    “因为她想提醒我,离富家公子远一点。”
    宋词扭头,声音高了些:“为什么!”
    “因为富家公子没几个好东西。”
    宋词这回抗议了:“为什么?!”
    唐诗幽幽说:“因为我二姐就是最好的例子。”
    二姐叫唐华,是唐诗大伯的女儿。大伯老来得女,唐华出生的时候,二伯家的一双儿女已经长到五岁、三岁了,大伯大妈因此对这个迟来的唯一的女儿分外疼爱。虽然家庭条件并不是很好,但唐华从小学舞学琴学书法,在周围人眼中,是出了名的多才多艺。唐诗与二姐关系一向很好,每到暑假,总要去大伯家小住几天,扭股儿糖似地缠着二姐,特别擅长于在她跳舞、写毛笔字时在一旁捣乱,看二姐又爱又怜地拿她没办法。
    二姐十八岁时,大伯病逝,母女俩开始相依为命。大学毕业后,二姐回到M市,在振华中学当了音乐老师。娴雅的气质、美丽的容貌,让她身边很快有了不少追求者。而众多追求者中,最下力气的,莫过于当地的富家公子史俊杰了。娇艳欲滴的玫瑰,眼花缭乱的各色小礼物,夜幕中炫目的烟火,河边草地上蜡烛摆成的心形,单纯的唐华在对爱情的美好憧憬中,终于沦陷,嫁到史家成了少夫人,成了许多人羡慕的对象。
    然而,生活终究是俗气的,丑陋的。生下女儿欢欢后,唐华在丈夫的衣服里、物品中,开始有了一些并不美好的发现。从起初的怀疑,到咬牙的隐忍,到愤怒的质问,到无力的哭泣,最后换来的,只是史俊杰的明目张胆和肆无忌惮。无法忍受的唐华,在绝望中提出了离婚,两年婚姻关系终结后,被史家扫地出门,连女儿的抚养权也没有争到。
    唐华沉闷了许多,除了按时上下班,其余时间不是呆在家里,就是守在史家门口,以期他们能够开恩让自己见上女儿一面。直到女儿的意外死亡,压垮她精神世界的最后一根稻草才缓缓落下。史家保姆带着欢欢到公园溜达,碰上一老乡,两人多聊了几句,转眼便不见了欢欢的身影。多方的焦急寻找,都毫无头绪,大家甚至以为孩子被绑架。直到三天后,公园湖中浮上的小小尸体……给出了一个残酷的答案。唐华从此,便沉入了自己的世界中,再也没有醒来。
    二姐出事后,唐诗便不断被唐妈妈提醒:千万不要被一些虚华的东西所迷惑,丰衣足食就够了,不需要大富大贵,找男朋友一定要找踏实稳重的。只是没有想到,最后硬跟着纠缠不清的,是这么一个……比史家更大了不知多少倍的富家的公子……
    听完故事,车已经停到了唐诗家楼下。宋词沉默良久,拉住唐诗的手,说:“我的出生我无法决定,又不可能弃家而去,但踏实稳重的标准,你放心,我一定能做到。”
    推开家门,客厅里三人相谈甚欢。唐诗下意识去看身旁的宋词,那张脸正开始变色,果然是仇人相见分外脸黑。
    “你回来了?我们正说起你呢。”一如既往温润的声音,在见到门口这张黑脸时不易察觉地波动了一下,很快又平静无风。
    “说我什么?”唐诗勉强笑笑,“肯定没好话。”
    “说你六岁时跟阿姨上街买东西,出了商店就特别积极地从阿姨手中把装零食的那一袋接过来,说要帮阿姨提。阿姨正感动呢,这么孝顺懂事的孩子,刚想表扬你,你接着来一句‘我怕你把我的东西都吃了’,阿姨伤心啊,白感动了。”
    唐爸爸唐妈妈都笑起来,唐诗埋怨:“干嘛老揭我的底。”
    唐妈妈仍是笑:“怕什么,小徐又不是外人。”
    此言一出,四座皆静。唐妈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妥,连忙补救:“这里的都不是外人,出点丑也没什么。”
    于是四座更静了。
    在唐妈妈的一力挽留下,徐子歌在唐家吃晚饭。三个男人没甚消遣,又把棋盘铺摆开来,这回是徐子歌和唐爸爸对弈。唐诗给他们续了茶,看着那两道年轻的身影,真是愁苦啊愁苦。
    一局终了,唐爸爸说:“咦,你们两个不错啊,棋都下得很好。要不,你们试试?”
    两人对视,那一眼,飞砂走石落井投石山童石烂,皆道:“好。”
    宋词与唐爸爸换了位子,两人开始摆棋盘,气压很低,唐诗很冷。
    每一步,两人都下得分外慎重。一个浓眉深锁,一个托腮凝思,一副一决生死的模样。
    一局终了,宋词略胜一筹。尽管忍得很辛苦,唐诗也能看出来,那人乐得就差引吭高歌了。
    “再来。”徐子歌冷声道。
    “叔叔下吧。”赢得太辛苦,宋词想溜。
    “不要紧,你们下,我在一旁看得挺有意思。”
    唐诗看看老头,腹诽:您这是点火点得挺有意思的吧?
    于是战局再开。又一番艰苦厮杀,徐子歌扳回一局。
    “继续。”宋词说。
    棋下到后来,拼的就不是棋艺了,而是衣服多寡。两人脸色冷得跟冻了三天三夜刚从冰柜里拎出来似的,那叫一个遇神冻神遇佛冻佛一片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唐诗在一旁看了几局,实在是冷得受不了,还是决定进厨房取暖。老太太正慢条斯理在切辣椒,唐诗看一眼满砧板的鲜红,忍不住问:“您二位今天是准备把他俩整死整残?”
    “那你倒是心疼哪一个?”老太太反问。
    唐诗噎住,鼻子里哼一声:“您不是已经表态了么?”
    “我是更看好小徐一些。”老太太直言不讳,“咱不贪图那些个荣华富贵,关键是要孩子实诚。昨儿晚上你爸突然想起来,徐子歌原来在那届学生中挺出名的,你爸当时虽然带的不是他们那一级,但偶尔也听同事们议论过,说这孩子是块读书的料,品性修养也都不错。我看着这孩子也挺喜欢的,斯斯文文,知书达理,又是咱们这边的孩子,知根知底的。”
    “您倒是喜欢,关键是人家对您女儿可没这心思。”
    老太太斜她一眼:“这话你自己信么?”
    老实说,唐诗现在还真的……不怎么有底气了。如果说最初的一切都是偶然,那么从手影表演到今天的造访,说是一个性格热忱的普通朋友可能还行得通,放到徐子歌身上,却无论如何都不太行得通了。
    “你也表个态吧。”老太太看着唐诗身后说。
    唐诗回头,老头不知什么时候也摸进了厨房,正站在那里偷听。
    “我……我没意见。”
    “你没意见是哪个意见?”
    “就是,就是你们的意见,就代表我的意见。”
    老太太转向唐诗:“你怎么想的?”
    唐诗忽的有些烦躁,扯了根韭菜在手指间绕来绕去,说:“那个……宋词,其实人也不坏。”
    “那他开始为什么要骗你?连起码的坦诚都没有。”老太太停一下,加重了语气,“再说了,一入侯门深似海,咱犯不着趟这浑水。”
    “他不是有意骗我的……他这人有时就喜欢逗着玩。而且他也没那些公子哥儿的坏习气,就说他开的车吧,还没徐子歌的好呢,都是他自己挣的。爸,你说呢?”
    被点名的唐爸爸表态:“嗯,小宋不错的。”
    老太太打量打量他:“你又开始墙头草两边倒了是吧?这可是女儿的婚姻大事,不是闹着玩的,你得给个明确意见。”
    “那个……那个……”唐爸爸看看家里两个女人的脸,“那个,我先上个厕所。”果断撤退。
    老太太瞪一下他的背影,再说:“这事不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别轻率决定就是。”
    唐诗应了,把手中绞烂的韭菜叶扔到垃圾桶里,围上围裙说:“我帮您吧。”
    晚饭吃得异常的……刀光剑影。好容易把两个快冻死的人从棋盘拉到饭桌,两人互视对方如空气,偶尔目光相撞,宋某人暗显警惕,徐某人淡定滑开,然后均面带微笑,回答唐家二老的提问,或是接住他们的话题,语含热情,话露机智,展示出江湖传奇无影剑的绝顶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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