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夜

第16章


  "肉类呢?"我又问。
  "今天吃了很多。"他双手放在膝盖上,坐着又向我微微欠身道谢。
  "你没有厨房,以后在十字港的时间请常常来这儿吃饭。"荷西友爱的对他说。
  莫里微笑着,要说什么又没说,面上突然有些伤感的样子,我看那情形赶快站起来收盘子,一下就把话扯开去了。
  饭后荷西将他海里海出来的破铜烂铁搬出来献宝,两个人又跑到阳台上去看荷西养的海龟。过一会莫里又把他整个的摊子从大背包里倾倒出来,挑了一大堆礼物要送我们。这么弄来弄去,已是深夜了。
  送莫里回港口去的途中,我对他说:"莫里,我们下星期可能要搬家,下次你来大概是在新家了。"
  "这么好的房子还要搬吗?"他不解的说。
  "现在的公寓只有一大间,做菜的油烟味总是睡着了还不散,新找的地方有两间,厨房是隔开的,"虽然我很婉转的解释着,可是不知怎的觉得自己生活很腐败,羞耻,一下子涌了上来。
  在莫里的指点下,我们开进了港口后面一条安静的狭街,三层水泥楼房,门口挂着一块牌子——"床位出租"——,这就是莫里在十字港暂时的居处了。
  冬天的夜晚仍是冻得人发抖,莫里一进门,我们就跳上车快快回家了。
  "三毛,明天把我那件翻领毛衣拿去给莫里,差不多还是新的。"荷西突然说。
  "他是穿得单薄,可是——"我沉吟了一下,不同意荷西的做法。
  "他没有厨房,拿吃的去总还有个理由,分衣服给他也许会伤了人家自尊心,不好。"我说。
  "我是诚心诚意的,他不会误会。"
  "再说吧!"我还是不肯。
  以后莫里没有再来过家里。
  我只要做了肉类的食物,总是用锡纸包好,拿到莫里的摊子上去给他。
  多去了几次,莫里不再客气了,见我远远的向他走过去,就会笑着猜:"是鸡肉?还是猪肉?"
  有的时候,他也会买一包糖果,叫我带回去给荷西,我一样大方的收下叫他心安。
  渐渐的,莫里的西班牙文越说越好,四周一起摆摊子的年轻人也熟了。
  每当我三两天经过一趟时,莫里总是很欢喜的向我报帐,昨天赚好多,今天又赚了好多。买了新衣服,马上背包里抖出叫我看。
  "莫里,钱多了存到银行去吧!"我劝他。
  "反正摊贩执照还有二十多天就不再发了,存了又要拿出来麻烦,放在背包里一样的。"
  "只能再卖二十多天啦?"我有些替他可惜。
  "不要怕,这次赚了快合一千三百美金,省省用可以维持很久。"他十二分乐观的踢踢背包里藏着的钱。我见莫里的生活情形慢慢安稳下来了,不由得替他高兴,又看他交了一些新朋友,生意仍然很好,原本牵挂着他的心便也相对的淡了下来,以后慢慢的就不常去了。
  新年来了,这一冬的开始对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当时因为一时的因缘,我突然拿起久搁的画笔,跌进画石头的狂热里去。
  虽然我照样机械的在做家事,也一样伺候荷西,可是我全部的心怀意念都交给了石头。只要简单的家务弄完了,荷西睡觉了,我便如痴如醉的坐在桌前画画,不分白昼,没有黑夜,不眠不休的透支着自己有限的体力,可以说,为了画石头走火入魔,沉迷在另一个世界里不知回头。
  有一日,我辛苦画出来爱之如命的一批石头被工人当作垃圾丢掉了,这一场大恸使我石头梦醒,再觉得还有自己的躯体存在时,已是冬去春来,数十天的时光,不知何时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莫里呢?"我向荷西叫了起来。
  "街上没有摊子了。"
  "我忘了去看他,你怎么不去?"我敲着时时要剧痛的头,懊恼得不得了。
  "三毛,我只管上工,人际关系一向是你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你没有去看他。"
  "我忘了嘛!一画画,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你怎么不提醒我?"
  我是急了,又奇怪莫里怎么也不来找我们,却忘了自己早已搬了一个公寓。
  "不要急,明后天去他住的地方看看,说不定已经走了。"荷西说着。
  想着莫里,却毕竟没有马上去找他,那时,长时间不分日夜的疯狂画画拖垮了我原本不很健康的身体,我开始不停的淌冷汗,不断的咳嗽,每天发烧,头剧痛,视线模糊,胸口喘不过气,走几步路都觉得天旋地转。
  病,缠缠绵绵的绕上了我,除了验血,照X光,看医生这些不能避免的劳累之外,我虚弱得离不开卧室一步,心情也跟着十分消沉,神经衰弱得连偶尔的敲门声都会惊得跳起来。
  有好几次荷西把我拉起来拖到阳台的躺椅上去靠着,好言好语的劝我:"有时候,撑得起来,也要出去走走,这么一天一天的躺下去好好的人也要弄出病来了。"
  我哪里能睬他,一起床人像踏着大浪似的晕,那时候就算是天堂放在前面召唤我,大概也没有气力跨进去,更别说出去乱走了。
  "振作起来啦!我们下午去找莫里,怎么样?"
  黛娥也是三天两头的跑来,想尽办法要拖我出门。我病恹恹的闭着眼睛不理她,一任自己的病体自然发展,不去强求什么。
  有一天我发觉黛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无袖的夏装。
  "这么久了?"我叹了口气看着黛娥。
  "夏天快来啦!你还赖在毯子里面。"她吼着我。
  那么久足不出户,再一开窗,窗外已是一片荫浓,蝉声叫得好热闹。
  我的体力慢慢的恢复了,慢慢有兴趣做菜了,理家了,渐渐不叫黛娥代我上市场了,有时候还能撑着洗些衣服了,终于,有一天的黄昏,我站在莫里居住的那幢出租床位的房子前了。
  "日本人?早就走了,都好几个月了。"房东太太好奇怪的看着我。
  我默默的回来,也不怎么失望,日子一样静静的过了下去。
  十字港庇护渔人们的卡门圣母节渐渐近了,街头巷尾又张灯结彩起来,那时候,听说摆摊子的执照又开始发放了。
  这一批新的年轻人换了市集的地方,他们在广场的大榕树下围成一个方城,一面乘凉一面做买卖。
  黄昏的时候我一个人去走了一圈,大半都是陌生的脸孔,只有那个皮革刻花的小摊子坐着我认识的阿根廷女孩丁娜。"咦!三毛,原来你还在十字港。"她见了我兴奋的叫了起来。
  我停住了脚,笑着,没有什么话好讲。
  "你去哪里了?上几个月莫里找你快找疯掉了。"我询问的看着她。
  "难道莫里找你你不晓得呀?"她张大了眼睛问着,一面又拍拍身旁的木箱叫我坐下来。
  "我也去找过他,他不住在那儿了。"我坐在丁娜的身旁,看着远方的海洋轻轻的说。
  "难道这几个月都没有再看到他呀?"丁娜奇怪的盯着我。我摇摇头。
  "那你是不晓得罗!莫里上一阵好惨——"他呀!几个月前去了一次南部,回来就只剩了身上那件衣服,什么货啊,钱啊,护照啊全部被人偷光了,惨得饭都没得吃——"
  丁娜低头开始做手工,我在她旁边心跳得越来越快,好似要炸了出来一般。
  "他一回来就去你们家找你,说是搬了,到处打听荷西的公司,又没有人知道在哪里,莫里天天在他以前摆摊子的地方等你等你等你……我们看不过去,有时候分他一点面包吃,他等你等了不知道多少天,你呢,就此没有再出现过。后来摊子散了,大家都走了,莫里更惨,没有工作证,连给人洗碗都没人要,那一阵他怎么熬过来的真没有人知道,睡都睡在小船上——。"
  我呆看着丁娜灵巧的小手在做皮包,小刀子一刀一刀的割在牛皮上,我的耳朵嗡嗡的响起来,视线开始不规则的一下远一下近,病后的虚弱又缓缓的淹没了我全身——。丁娜还低着头在讲,什么违警啦,坐牢啦,生肝病啦,倒在街上给人送去医院啦——。
  "好啦,反正最倒楣的几个月莫里也熬过来了,你要看他,晚一点来嘛!他就在那边对面摆摊子。"她笑着指指不远的大榕树。
  我站起来,低声谢了丁娜,举着千斤重负的步子要走开去,丁娜又笑着抬起头来,说:"我们以前还以为你是莫里的女朋友呢,他给我们看过那些在大雪山上拍的照片。""照片是荷西拍的。"我轻轻的说。
  "对不起,你不要不高兴,我乱说的。"丁娜很快的又说。"没有不高兴,莫里的确是我的朋友。"
  我慢慢走到图书馆去,呆呆的坐在桌前,等到窗外的灯都亮了,才发觉顺手拿的杂志连一页都没有翻开。
  我走出来,下了石阶,广场上,莫里果然远远的在那儿坐着,低着头。
  我停住了,羞愧使我再也跨不出脚步,我是一个任性的人,恁着一时的新鲜,认人做朋友,又恁着一时的高兴,将人漫不经心的忘记掉。这个孤伶伶坐在我眼前的人,曾经这样的信赖我,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将我看成他唯一的拯救,找我,等我,日日在街头苦苦的盼我,而我——当时的我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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