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夜

第19章


  从来不敢轻慢她,她来了,先是坐下来喝咖啡,再吃一些给荷西做的玉米甜饼,然后我洗早饭杯盘,她打开吸尘器随便吸吸,十五分钟吧,就算了。
  当我们有一天发觉,两个人竟是同年岁时,彼此都吓了天大的一跳。
  "老天爷就是不公平,你看我。"她气忿的拍拍自己肥胖的身躯叹了口气。
  "很公平的,您有四个孩子,十六岁结的婚,这就是付出的代价,也是收获。"我说。
  "可是你呢?你呢?你在付出什么?"她凶巴巴的反问我。"各人的选择不同,这跟您无关嘛!"
  我走了开去,总觉得马利亚潜意识里在恨我,怎么对待她都不能改变她的态度。
  马利亚常常向我要东西,家里的小摆设、盆景、衣服、鞋子、杂志,吃了半盒的糖她都会开口要,有时说:"已经用了很久了,给我好吗?"
  有时候她干脆说:"这半盒糖想来你们不再吃了,我拿走了。"
  最气人的是她拿我的盆景,只要我辛苦插枝又插活了一盆小叶子,她就会说:"你有两盆嘛!我何不拿一盆去。"
  有时我会明白的告诉她不能拿,可是大部份的时间,实在挂不下脸来为一点不足道的东西跟一个没有廉耻的人去计较,总是忍了下来,而心里却是一日一日的看轻了这个不自重的女人。
  有一天,看马利亚照例吃完了早饭将盘子丢在水槽里开始吸尘时,我一阵不乐,再也忍耐不住了,干脆叫住了她。"不用扫了,我看您还是每星期来一次吧,好在兰赫那儿薪水合约都是一样的。"
  她一听,脸色也变了,满脸横肉,凶悍的对我叫起来:"女孩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没有做错事。""对啊!几个月来,您根本没有做过事嘛,怎么会错。"我好笑的说。
  "你没有事给我做嘛!"她有些心虚了,口气却很硬。"没有事?厨房、洗澡间每天是谁在擦?阳台是谁在扫?您来了,是谁在澡缸边跪着洗衣服,是谁在一旁坐着讲话喝咖啡?"
  "咦,我又不是你全用的,你只有两小时一天呀!难道还要我洗衣服吗?"她气得比我厉害。
  "别说了,马得亚,对不起,我发了脾气,请您以后每星期三来,彻彻底底的替我扫一次,就够了,好吗?""好吧!我走了,将来共产党当选执政了,就不会有这种事情了。"她喃喃的说。
  本来不应该跟一个没有知识的女人这么计较,可是一听她如此不公平的说着,还是将我气得发晕,一脚提起来,拦住了门框,非要她讲个清楚不可。
  "我们是平等的,为什么要替你做事?"她倔强的说。"因为您靠这个赚钱,这是您份内的工作,不是平不平等的问题。"我尽力解释给她听。
  "有钱人就可以叫穷人做事吗?"
  "荷西难道不也在替人做事?我们的钱,也是劳力换来的呀!"
  "他比我赚得多。"她喊了起来。
  "您怎么不到水里去受受那个罪看?"
  那一场没有结果的争执,使我对马利亚更加敬而远之了,她每周来打扫时,我大半是下山去十字港,不跟她碰面。她的工作态度跟以前差不多,有时打扫完了我回去一看,连窗户都没打开,好在也真是不靠她做事,我又恢复了往常安静的日子。
  每个月付房租时,我总是要对兰赫大人抗议一场:"马利亚根本连厨房的地都不擦,我付她钱做什么,您不能讲讲她吗?"
  "我知道啦!老天爷,我知道啦!她扫我的房子也是一样乱来的呀!"他无可奈何的叹着气。
  "这种没有敬业精神的女人,换掉她嘛!"
  "我能辞她就好罗!这年头没有天大的理由不能辞人呢!工会保护很周全的。"兰赫苦笑着。
  在超级市场买菜时,那个结帐的女孩子见了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叫了起来:"难怪问你有没有小孩,总是说没有,原来是不结婚同居的,啧,啧,真新派哦。"
  我当然知道是谁跟她说的是非,当时等着结帐的邻居很多,大家都有趣的看着我,我一句也没有解释,拿起东西就走了。
  有一天,女友黛娥照例跑来了,一进门就说:"快给我看看你的金子,好朋友!"
  "什么金子?"我莫名其妙的问。
  "藏在茶叶罐子内的呀!"
  "我自己都忘掉了,你怎么会晓得的?"我更不明白了。"马利亚讲给你楼下那家听,楼下的传到黛安娜家去,黛安娜告诉了奥薇,奥薇在天台上晒衣服,顺口讲给卡门听,我们娃娃在天台上玩,回来说,妈妈,三毛有一块金子放在茶叶里,叫她拿出来看。"
  "什么金子,不过是我们中国人传统的一块金锁片,小孩子挂的东西。"
  我气忿的将茶叶倒了满桌,露出包着锁片的小手帕来。"哪!拿去看!三毛茶叶里的金子。"我啪一下,将小手帕丢在黛娥面前。
  "三毛,马利亚这人不能不防她了,下次她来打扫,你还是不出去的好。"黛娥说。
  "唯一值钱的东西都被她翻出来,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苦笑起来。
  下一个星期三我真是在家等着马利亚。
  "马利亚,请您下次不要再翻我的东西了,不然我对兰赫去说。"我重重的说着她。
  她第一次讪讪的,竟胀红了脸没有说什么。
  对人说了重话,自己先就很难过,一天闷闷不乐。我喜欢和平的事情。
  "有时候讨厌马利亚,可是想想她有老母亲,生肺病的丈夫,四个孩子要靠她养,心里又很同情她,不能怪她有时太鲁莽。"
  吃晚饭时我跟荷西说起马利亚的事情,自己口气便温和了下来。
  "她先生的确得过一次轻微的肺病,可是社会福利金是不能少他的,病假一年,收入职位都不能赖他的,这是劳工法,肺病疗养院也是社会福利,不收钱的,他生病还是领百分之百的钱呢!"荷西说。
  "两个人赚,七个人用,还是不够的。"
  "法兰西斯自己说的,他岳母每月在领过世岳父的退休金,再加社会福利金,收入比马利亚还要多,马利亚一个月是两万不是?"(注:约合一万台币)
  "谁是法兰西斯?"我惊奇的说。
  "马利亚的先生嘛!天天在土地旁边那家有弹子房的酒馆里,他呢,喝一百几十块钱一公升的葡萄酒,你先生呀,难得跟朋友去一次,只喝得起六十八块一公升的,法兰西斯倒是大方,听说马利亚替我们打扫,还请我喝了一杯呢。"荷西说。
  "那个家一共三个人有收入?"我问他。
  "五个。大儿子在旅馆做茶房,大女儿在印度人的商店做店员,他们的车,是英国摩里斯进口轿车,住的是国民住宅,一个月只要付三百五十块,二十五年以后就是他们的了。"
  我听了十分感触,反倒同情起自己来了,很小心的问荷西:"你为什么没有这种保障呢?"
  "我们的工作是看工程的,跟固定的公司不同,再说,我没有参加任何工会。"荷西很安然的说。
  "为什么不参加?"我叹了口气。
  "有事找律师嘛,一样的。"
  "马利亚常常恨我呢,听了去年共产党竞选人的话,总是叫我——资方、资方呢!"我咬咬牙狠狠的说着。
  马利亚并不是个过分懒散的人,她只是看人做事而已。
  有一天我看见她挂在二楼那家人家窗外殷勤的擦玻璃窗,我有趣的站住了。
  "马利亚,我住了半年了,玻璃窗一直是自己擦呢,什么时候轮到您来帮帮忙。"我笑着说。
  "这家人每月另外给我小帐的。"她不耐烦的说。
  这家的太太听见我们谈话就走了出来,对我点点头,又在走廊上轻轻跟我说:"太苦啦,孩子又多,是帮助她的。"我抿嘴一笑跑掉了。
  也许马利亚看透了我是拿她没有办法的人,有什么事情仍是大大方方的来找我。
  "女孩子,法兰西斯的车今天送去保养了,没人送我回家,你送我去怎么样?"她要求人的时候,脸就软了,笑得一块蛋饼似的。
  我望着她,说:"不去。"
  "我从来不求你的。"她的脸色僵了。
  "上礼拜我发烧,黛娥到处找您,请您来换床单、扫地,您跟她怎么说的?您说,我是一个星期扫一次的,多了不去。"我好笑的说。
  "本来就是嘛!"她耸耸肩。
  我咬着原子笔,看了一眼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再也不理她了,低下头来看书。
  走廊那头荷西吹着口哨过来了。
  马利亚马上跑上去求他,荷西无所谓的说:"好啊!我们送您回家。"又叫着:"三毛,快出来。"
  "我不去。"我冷淡的说。
  "我送了她就回来。"荷西喊着。
  "不必回来了。"我大叫起来。
  荷西过了很久才回来,说法兰西斯请他喝酒呢。又形容了马利亚的房子,四房一厅,有这个,有那个,前有小花圃,后有天井,最后又说:"还有,她有一样你做梦都在想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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