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黑随笔

第12章


卒之此业为我父所买,买时又生种种纠葛。我七弟生于辛己年正月廿五日,正是我父同邻人勾心斗角时代生的,世本为人,精干机警,我家父母死,哥嫂死,丧事俱他一手所办。尝对我说道:“我无事,坐起,就打瞌睡,有事办,则精神百倍,这几年,好在家中死几个人,有事办,不然这日子难得过。”此虽戏言,其性情已可概见,据此看来,古人所谓胎教,真是不错,请科学家研究一下。
  我自有知识以来,即见我父有暇即看书,不甚作工,惟偶尔扯甘蔗叶,或种葫豆时盖灰,做这类工作而已。工人做工,他揣着叶芋竿,或火笼,夹着书,坐在田土旁,时而同工人谈天,时而看书,所以我也养成这种习惯,手中朝日拿着一本书。每夜我父在堂屋内,同家人聚谈,我尝把神龛上的清油灯取下来,放在桌上看书,或倚神龛而看。我父也不问我看何书,也不喊我看,惟呼我为“迂夫子”而已。我之喜看书,不是想求上进,也不是想读书明理,只觉得手中有书,心中才舒服,成为一种嗜好。我看书是不择书的,无论圣经贤传,或是鄙俗不堪的唱书小说,我都一例视之,拿在手中看。我有此嗜书之天性,假令有明师益友,指示门径,而家中又藏有书籍,我之成就,岂如今日?言念及此,惟浩叹而已。我父每晨,必巡行田垅一次,尝说:“田塍,土旁,某处有一缺口,有一小石,我都清清楚楚的。”又说:“我睡在家中,工人山上做工情形,我都知道。”我出外归来,尝问我:“工人做至何处?”我实未留心看,依稀仿佛对之,他知我妄说也不斥责。
  我虽生长农家,却未做工,只有放学归来,叫我牵牛喂水,抱草喂牛,种葫豆时,叫我停学在家,帮着丢葫豆,或时叫我牵牛赴邻近佃户家,碾米碾糠,我亦揣书而往。我考得秀才时,照例宴客,佃户王三友,当众笑我道:“而今当老爷了,(乡间见秀才即呼老爷)如果再拿着书,在牛屁股后而走,我们要不依的,老爷们都跟着牛屁股走,我们干什么?”但是我碾米碾糠时,还是揣书而往。
  我父所看之书,只得三本:(一)圣论广训(此书是乾隆所著,颁行天下,童生进场考试,要默写,名为默写,实则照书抄),后附朱柏庐治家格言。这是我父养病时,请徐老师誊的,字甚工楷。(二)刿心要览。我查其卷数,是全部中之第三本。中载古人名言,分修身、治家、贻谋、涉世、宽厚、言语、勤俭、风化、息讼九项,我父呼之为格言书。(三)杨椒山参严嵩十恶五奸的奏折,后附遗嘱(是椒山赴义前一夕,书以训子者,所言皆居家处世之道),此外还有一本三字经注解,但不甚看。椒山奏折及遗嘱亦少有看,所常常不离者,则在前二种,此外绝不看其他之书。我细加研究,始知我父读书,注重实用。三字经注解,及椒山奏折,只可供谈助,椒山遗嘱虽好,但说得太具体,一览无余,不如前二种之意味深长。我父常常读之,大约把他当作座右铭。我父光绪癸卯年正月初九日得病,十五日去世,初九日还在看此二书。
  第24节:厚黑教主自传(4)
  最奇者,我生平从未见我父写过一个字,他读的圣论广训,及朱柏庐治家格言,是徐老师用朱笔圈断句,其他三书,俱是白本,我父未圈点一句。所以我生平不但未见我父写过一个字,就连墨笔书的一圈圈,都未见过一个。我们弟兄六人,随时都有人在侧,无论写什么,他都喊儿子动笔,我看他吃饭捏筷子,手指很僵硬,且有点发颤,大约是提笔写不起字。
  我父常说:唐翼修著有《人生必读书》。我考试到叙府,买得此书,送在他面前,他也不看,还是喊我拿圣论广训和格言书来。揣其心理,大约是谓:只此二书已够了,其他皆是赘瘤。
  我父常常说道:“你的书读窜皮了,书是拿来应用的,‘书即世事,世事即书。’你读成‘书还书,我还我’去了。”我受过此种庭训,故无事时,即把书与世事,两相印证,因而著出《厚黑学》,与《心理与力学》等书,读者有说我熟透人情的,其实不然。我等于赵括谈兵,与人发生交涉,无不受其愚弄,依然是“书还书,我还我。”
  我父又说:“书读那么多做甚?每一书中,自己觉得哪一章好,即把他死死记下,其余不合我心的,可以不看。”所以我父终身所读之书,只得三本。而三本中,还有许多地方,绝未寓目。常听他曼声念道:“人子不知孝父母,独不思父母爱子之心乎?”(圣论广训中语)“贫贱生勤俭,勤俭生富贵,富贵生骄奢,骄奢生淫佚,淫佚生贫贱(刿心要览中语)‘应箕应尾,你两个……’(椒山遗嘱中语,应箕应尾,是椒山之子)我父常常喊我近前,讲与我听,我当了秀才,还是要讲与我听,我听之津津有味。我此次归来,将刿心要览,寻出细读,真是句句名言,我生平作事,处处与之违反,以致潦倒终身,后悔莫及。
  我读书的方式,纯是取法我父,任何书我都跑马观花的看去,中间看,后面看,每页也未细看,读着一二句合我之意,就反复咀嚼,将书抛去,一而二,二而三,推究下去。我以为:世间的道理,为我心中所固有,读书不过借以引起心中之道理而已。世间的书读不完,譬如:听说某家馆子菜好,我进去取菜牌子来,点几个菜来吃就是了,岂能按着菜牌子逐一吃完?又好像在成都春熙路、东大街、会府等处游玩,今日见一合意之物,把他买回来,明日见一合意之物,又把他买回来,久之则满室琳琅,样样皆合用,岂能把街上店子之物,全行购归?我这种说法,纯是本之我父,因此之故,我看书,入理不深,而腹笥又很空虚。
  我在亲友家耍不惯,但只要有几本书,有一架床,我拿着书,卧在床上,任好久,我都住得惯。其书不拘看过的,未看过的,或是曾经熟读的,我都拿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看。我一到他人室内,见桌上有书,即想翻来看,不过怕人讨厌,不好去翻罢了。但是我虽这样喜书,而家中储几书柜的书,成都有几书柜的书,许多都未下细看过,这是由于我读书是跑马观花,每本打开来,随便看一下就丢了,看了等于未看。
  我幼年苦于无书可看,故喜欢购书,而购得来又不细看,徒呼负负,近年立誓不购书,而性之所近,见了就要买,买来又不看,将来只好把家中的书,及成都的书,搬来作个宗吾图书馆,供众人阅览好了。
  亡弟之子泽新,对我说:“我见着书,心中就糊涂,一进生意场中,心中就开朗。”我的性情,恰与相反,提着家中事务,心中就厌烦,一打开书,心中就开朗。我请客开不起菜单子,而家中小孙儿,小孙女都开得起。赴人宴会归来,问我:吃些什么菜,我无论如何记不全。身上衣服,尺寸若干,至今不知道,告诉我跟着就忘了。上街买物,分不出好歹,不敢还价,惟买书却买得来,而买笔又买不来。别人读我厚黑学,以为我这个人很精明,殊不知我是糊涂到了极点。到而今迂夫子的状态,还莫有脱,朋友往来,我得罪了人,还不知道。
  音乐一门,我完全不懂,戏曲中,有所谓西皮二簧,我至今弄不清楚,我当省视学,学生唱歌按风琴与我听,我只好闭目微微点头,假充内行;名人字画,我分不出好歹,别人评得津津有味,我不敢开腔,不敢说好,怕人追问好处安在。我幼年订古姓女,其叔古威侯,是威远秀才,以善书名。我家接一位关老师,见着我的字说道:“你这笔大挥,将来怎么见你叔丈人?”好在此女未过门即死,我未在古府献丑。后来从刘建候先生读,他一日进我房中,见案上写的卷格小字,堆有寸多高,他取来一看,叹息道:“你也可算勤快了,怎么字还是这样?”我听了凄然泣下。我考课考试,阅卷者常常批:“字太劣”,或“字宜学”。雷铁崖常说我:“你那个手爪爪,硬该拿来宰?”我天性上,有这种大缺点,岂真古人所谓“予之齿者去其角,传之翼者两其足”耶。
  第25节:厚黑教主自传(5)
  我从师学作八股,父亲命我拿与他看,他看了说道:“你们开腔即说:恨不生逢尧舜禹汤之世,那个时候,有什么好?尧有九年之水患,汤有七年之旱灾,(二语出幼学琼林,是蒙塾中读本)我们农家,如果几个月不下雨,或几个月不晴,就喊不得了,何况九年七年之久!我方深幸未生尧舜禹汤之世,你们怎么朝朝日日的希望?”我听了很诧异,心想:“父亲怎么发此怪议论?”继想:他的话也有道理,我把这个疑团,存诸胸中,久之久之,忽然想道:“我们所谓圣人者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诸人,何以尽都是开国之君,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又何以三代上有许多圣人,孔子而后,不再出一个圣人?”由此推寻下去,方知圣人之构成,有种种黑幕。因此著了一篇《我对于圣人之怀疑》,才把疑团打破,惜其时我父已死,未能向他请问。
  我父常说:“书即世事,世事即书。”把书与世事,两相印证。何以书上说的:“有德者昌,无德者亡。”征诸实事,完全相反?怀疑莫释,就成了发明厚黑学的根苗。
  我的思想,分破坏与建设两部分。《我对于圣人之怀疑》,及《厚黑学》,是属乎破坏的。厚黑学,破坏一部二十四史,《我对于圣人之怀疑》,破坏一部宋元明清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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