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血吾土

第58章


晚上由县旅游局做东,搞了个 晚宴,也请了参加座谈会的中方抗战老兵。秋 吉夫三没有看到赵广陵,翻译说他回松山去了, 他经常住在那边。秋吉夫三心里一阵莫名感 动:要什么样的力量,才会让一个老兵一生守护 在自己打过仗的战场?同时,他心里也泛上几 丝担忧,仿佛看见一个人横刀立马站立在他试 图要通过的关卡前。
  参加晚宴的中国老兵连餐巾都不知道该怎 么用。但他们不愿跟日本老兵坐在一桌,把精 巧的酒杯撤到一边,兀自用碗喝。旅游局的领 导为了缓和气氛,带着日本老兵过来给他们敬 酒。日本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些老兵又变得唯 唯诺诺,谨小慎微了。几个日军老兵总算从下 午的挫折与丧气中找回了点自信。因为这让老 鬼子们不能不想起过去和他们合作的中国人。 作为一个岛国之民,“孤军深入”到这么广袤庞 大的国家,面对如此众多不忘旧恨的中国人,没 有几个“帮手”怎么行?他们甚至暗自庆幸赵广 陵不在场。秋吉夫三曾告诉过其余三个人,赵 是个军官,曾就读于中国最好的大学。他是一 个有西方思想的支那人,不同于中国普通的抗 日军人。战争时期这样的人如果在重庆军里有 10^,我们早就战败了。森本龙一从医院出来 后,借口要休息就躲在房间里不出来了,连晚宴 也不敢来参加。他本来有高血压,鼻子淌血也 是战争的后遗症,一块弹片曾经打坏了他某根 鼻血管,稍一激动血管就会破裂。除秋吉夫三 是上过大学的外,其余三人当兵前都是日本北 九州的矿工和农民。二战时期,日本人曾经吹 嘘过,天下兵,日本兵第一;日本兵,九州兵第 一。日军56师团也有个很唬人的代称一龙 兵团。这支主要由九州的矿工编成的师团,有 一股野蛮的力量。当年无论是在松山还是龙陵 的日军士兵,向来都认为自己是不可战胜的。 但龙陵人说,龙陵这个地方,就是要埋葬“龙兵 团”的,龙陵龙陵,龙的陵寝嘛。
  共同社记者芳子小姐也是个二战遗族,还 是个遗腹子,父亲当年战死在硫磺岛,因此她对 二战中幸存下来的日军老兵有一种天然的亲切 感和认同感。她父亲参加的硫磺岛战役和秋吉 夫三他们113联队打的松山战役,都被日本方 面认为是值得崇敬的“玉碎”战,既全军覆灭的 战斗。这样悲壮又令日本人骄傲的“玉碎”战在 二战时期也没有几个。而在中国战场,唯有云 南的腾冲和松山两场“玉碎”战,这不能不引起 芳子的关注。其实更让这个资深记者惊讶的 是,当年从松山逃出来的日军老兵在沉默了二 三十年后,才在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期间 纷纷著书,叙说他们三十多年前的战斗经历。 芳子小姐就不能不质疑日本军部:不是说他们 都“玉碎”了吗?怎么还有幸存者?也许,从这 些参加过“玉碎”战的幸存者讲述的战争经历 中,可以看到父亲当年的身影?
  但她没想到被一个中国老兵坏了她追寻父 辈光荣的好兴致。座谈会结束后她私下里问中 方翻译,刚才在会上大声斥责的那个中国老兵, 是中共的干部吗?是不是专门派来做宣传的? 翻译又问了身边的本地人,回答她说,不,他是 个老国民党。当地人都这样说他。芳子小姐意 味深长地“噢” 了一声,目光里有了很复杂的内 容。她对中国的近代史还是有所了解的。
  晚上,芳子小姐敲开了秋吉夫三的房门,问 他愿不愿意陪她出去走走。秋吉晚宴时也多喝 了两杯,有点微醉,但还很清醒。他说,芳子小 姐,你应该知道,在这个曾经被日军占领过的地 方,日本人如果没有中方陪同人员,是不会轻易 上街的。虽然战争过去几十年了,但我们就像 前世仇人哪。进来吧,我给你煮茶。龙陵的茶, 刚才那个副县长送我的。他不知道,这种茶叶 五十多年前我们就喝过了。在松山的地堡里, 防疫给水部那帮勤奋的家伙,有本事把浑浊的 水过滤干净,也能煮出味道上佳的茶来。
  芳子小姐其实是想找秋吉前辈聊天。一杯 有历史苦味的茶,也许正适合这样的一个夜晚。
  25 ^ 一千三百分之一
  啊,松山!我又回来了。不知道还有没有 这样的机会呀。我们都老了,老得只有碎片一 样的回忆,成天和战死在这里的战友们的冤魂 吵吵嚷嚷。他们总在我的耳边说,嗨,秋吉君, 你这个在联队里专事记录战绩的家伙,难道把 我们的联队忘记了吗?
  我怎么能忘记?战时我就是我们联队的乙 秘书,甲秘书是龟田中尉。他是在昭和十九年 〔1944年〉9月松山守备队“玉碎”的前两天战死 的。当年在松山担负守备任务的不仅有我们 113联队的部分单位,还有炮兵、工程兵、通信 兵、卫生防疫给水等兄弟单位。唉,“玉碎”听上 去像樱花飘落那般凄美壮丽,可对当事者来说, 那真是一段悲惨的经历啊。有人蹲在堑壕里嘤 嘤哭泣,有人上吊自杀,有人给重伤员和“女子 挺身队”〈慰安妇〉发升汞片,让他们拌在饭团 里,溶化在水里服毒自杀。还有的人在把战死 的战友手指切下来,在专门的“化学燃烧毯”上 烧成遗骨,期图带回日本,军官的则是从手肘处 砍下来。那些烧成白骨的手指遗骨,一堆堆地 装在白布口袋里,“哗啦哗啦”作响,就像车站里 吵吵嚷嚷闹着要回家的人。挺身队的姑娘们, 和我们守备队的官兵都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平 时带给我们很多快乐,化解我们思乡的忧愁,打 仗时为我们送饭、送弹药,甚至还直接参加战 斗。但我们却不得不杀死她们。她们死前怀里 还抱着一包一包的“军票”,但那还有什么用呢?
  那个年代的日本军人是世界上神经最粗壮 的士兵,可以忍受任何最恶劣的环境,战胜任何 人间的苦难。一点尸臭算什么,肚子饿疯了时, 日军士兵还敢吃自己死去的战友身上的肉,高 黎贡山上的日军守备队就这样干过……啊,实 在抱歉,这样龌龊的事情现在说来真是不敢相 信,但这就是那时的实情。日本缅甸方面军的 司令官牟田中将就说过,要培养最勇敢的士兵, 重要的是要让他们尽快成为精神病人。
  实在抱歉,芳子小姐,战争就是这样,现在 看来如此没有人性,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因为大 家都这么做,兽性似乎就不可逆转了。人内心 中都有一个魔鬼,是战争释放了这个魔鬼。它 来到了一群柔弱、落后、麻木、愚钝的中国人中 间,有的人顺从,有的人反抗。无论哪一种中国 人,都挑起这个魔鬼更大的恶。况且这种恶有 一个堂皇的理由,解放亚洲各民族,建立大东亚 共荣圈。看看中国那时的贫穷混乱,看看那些 没有受到过丝毫教育的战俘,我们那时真有当 解放者、拯救者的自豪。尤其是,我们抓了那么 多的战俘。在我们看来,他们总是轻而易举地 就放下了武器,抓个支那兵俘虏比儿时玩游戏 还容易。
  我们怎么处置俘虏?正常情况下送战俘营 嘛,非正常情况,就不好说了。怎么区分这两种 情况?比如我们新到一个地区,十天之内,士兵 们可以任意烧杀抢掠,军官也不会管。因为这 是战时状态嘛,这就是非正常情况。十天以后, 我们开始担负起维持地方治安的责任,军队就 有纪律了,就进人正常情况了。所以那时很多 士兵都愿意出去扫荡,虽说是打仗,但总是像春 游赏樱花一样充满快乐啊!
  是的,我们在松山上也杀了不少重庆军的 俘虏。非正常情况嘛,自己都没有饭团了,哪还 有俘虏的?我现在还记得有两个大约不会超过 十五岁的小兵,就像我现在的孙子一般大小。 这两个小孩子是在我们夜袭重庆军的阵地时被 俘获的。有个叫大泽的曹长逗他们,你们想家 了吗?他们吓得直哭,说想。大泽曹长就说,那 我送你们回家吧。当时还有人为这两个娃娃兵 说情,大泽曹长,算了吧,放他们走。但大泽曹  长是个行事果断的家伙,他说,放了他们的话, 明天就要挨他们扔过来的手榴弹了。就用刺刀 把他们捅穿了,然后扔出堑壕。他们的哭声都 还带着儿童的嗓音,瘦得连腿还没有我们的胳 膊粗。
  现在回忆起那场战争,我常常分不清自己 当年是否也患有精神病?战争对每个老兵来 说,不仅是一场噩梦,也不仅是烙在心上的一道 伤痕,即便结了疤痕,创伤之血还没有淌尽,它 还是癌细胞,任何药物都难以抑止。既然如此, 就让我们正视这个噩梦吧。人活着的勇气,并 非是头上有了白发,额头布满皱纹时就逐渐弱 小,相反地会越来越坚韧,越来越有责任感。我 们日本国战后重生,再度跻身世界强国之列,我 作为战争的幸存者也才明白,我能活下来,就是 为了让我写下联队的战史,既写下当年日本军 队的恶,也写下我们联队的光荣。我还要找回 我的战友们的骨骸。让我的战友们的灵魂,重 新得到祭奠;让我们被焚毁的联队旗,再次飘扬 在每一个死去的联队战友的灵魂里,飘扬在还 活着的联队老兵心里,飘扬在日本国民的精神 里。我的肩膀上背负着战死在这里的1300多 个战友的灵魂,我是那一千三百分之一啊!
  但这谈何容易。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