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血吾土

第59章


20世纪80年代以前,中国 不开放,日本人根本不可能来到这里回访。中 国的“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中日签订和平友好 条约,封闭的大门开了一条缝,我们这些在这里 作过战的老兵都想回来看看。到80年代以后, 我们被允许到大理了,却不准再往西,理由是那 边条件艰苦。我们按他们的要求,说了无数的 好话,道歉、鞠躬、反思战争,批判军国主义等。 中国人就是喜欢听一些他们报纸上需要的话, 但我们绝不轻易谢罪。他们总是异想天开地想 把我们当作反战的宣传工具。战争的罪责算不 到我们的头上,但我们也不认为自己是军国主 义的受害者。他们根本不理解我们是军人,为 自己的国家而战是军人的职责所在,是一个人 一生的荣誉。我们确实不希望中日再有战争, 我们对反战的理解和他们有本质的区别。我们 反思那场战争,只会反省自己为什么没能取胜, 怎么会按照他们的思路去反思呢?战胜我们的 是美国人,又不是中国人,他们不过是搭上了美 国人那两颗原子弹的顺风车。这段历史真是荒 谬啊。日本政府都没有向中国政府谢罪,更没 有向当年和日本交战的其他国家谢罪。我们这 些老兵何罪可谢?一个武士即便被打败了,也 是受人尊敬的。日本跟中国打了那么多次仗, 中国人还是不懂什么叫战争。大约是因为他们 过去只出优秀的儒士诗人,不出勇敢的武士吧。
  但我们还得跟这样一个大国交往。跟中国 人打交道要有耐心和技巧。我第一次来时,很 不受欢迎,但有一次我无意中道出自己曾经是 曰本共产党员,嘿嘿,他们就对我另眼相待了。 喝酒时还叫我同志,好像天下共产党是一家,其 实我们日本共产党早就放弃了暴力斗争,走议 会民主的道路,和他们根本不一样。不过我还 是借此跟他们拉近了关系,共产党的官员开始 私下里接受我送的礼物。电子表、东芝盒式收 录机、原子笔、巧克力等;而对那些普通老百姓, 一个电子打火机就让他们稀罕得不行了,那时 我们回访团的成员每个人身上都装有几十个电 子打火机,见到对我们友善的人就送一个。当 那些得到好处的中国人脸上现出谦卑感激的笑 脸时,我们仿佛找到了当年在这里当主人的感 觉了。
  哟西,有谁能想得到啊,中国开放仅仅几年 之后,东芝公司、索尼公司、丰田公司、三菱公 司,轻易就征服了中国,他们的产品比当年天皇 陛下的士兵走得更远更广大。我们日本人在中 国大陆重新赢回了尊重,你只要说是来经商投 资的,他们对我们甚至比那些从中国台湾回来 的国民党老兵还更好一些。简单说,中国是一 个实用主义至上的国家。跟中国人打交道,搞 商贸是不是比战争更好呢?
  不过,我们施舍这些小恩小惠,主要还是想 化解敌意、隔阂甚至仇恨。但他们还是不允许 我们去松山战场,只是专程派人从松山上取来 泥土,让我们带回去。我们把来自松山的“灵 沙”带回了日本,分给松山守备队的遗族。多少 遗族手捧“灵沙”泪流满面啊,这样的情感中国 人永远不会理解。中国真是一个奇怪的国家, 他们不重视战死者的灵魂,敌方的不重视,自己 的也好像不管。可中国人明明是个奉行“厚葬” 的民族,看看他们对自己亲人的葬礼就知道了。
  一直到1984年,中日关系逐年升温,中国 也更开放了,我们终于被允许以旅行者的名义 来到龙陵和松山。但我们受到严密的监控,每 一个旅行团成员身边至少有三到五个中方人 员。我们被告知无论是在松山战场还是龙陵战 场,都不准做任何祭祀活动,包括不准带水酒、 饭团、菜肴等祭奠用品上山。我们只有在房间 里面对松山跪拜祭奠。有一个团员动静搞大 了,在祭祀时失声痛哭,还高唱当年的征伐歌 谣,结果被随团的中国翻译告发了,他受到了严  厉的警告,差一点被提前遣送回国。
  1987年,我第二次来到中国,经多方打听, 终于在龙陵见到了赵先生。我怎么能忘记他 呢?我们算是“生死之交”的老对手。我的肩膀 上还留有我们在松山搏斗时他撕咬后留下的肉 坑。每当抚摸这个肉坑,我就会想起他。先是 恨,慢慢就变成思念了。天皇陛下的“终战诏 书”下达之时,我还被关在昆明的战俘所。有一 天看守我们的美国宪兵忽然带来一个重庆军的 少校军官,竟然是老冤家赵先生。他也在昆明 养伤,脸被烧坏了。那天我们谈了两个小时,起 初我以为他是来羞辱一个战败者的,但后来我 发现赵先生毕竟是有教养的人,他跟我谈未来, 说和平后你回到日本,要好好干。我们都是战 争的幸存者,也是各自国家的栋梁,要为自己的 国家努力建设啊。再不要战争了。我当时真的 很感激他。他还在第二天专程前来送给我一副 眼镜。因为我的眼镜腿早就断了,一直用胶皮 膏药粘着。他还送我一枚扣针纪念章,上面有 一句箴言,我至今还记得^“人道高于一切”。 中国人啊,当他们是胜利者时,他们有一颗温软 的心;当他们是失败者时,他们又有一个弱者极 强的自尊。但无论何种情况下,他们的尊严很 脆弱,就像今天森本冒犯了他们最敏感的东西。 他们的反弹常常是不讲道理的,非常极端的。 他们认定的事情,轻易不会改变,哪怕他们的观 念明显地落后于时代。
  人们说赵先生坐过很长时间的监牢,但他 面对我的追问从不多说任何原因。他变成一个 沉默寡言的老人了。他下午像山洪暴发般说了 那么多,真是让我惊讶。在我的印象中,他年轻 时似乎不是这个样子。我曾经问过赵先生,你 们松山战役阵亡者的碑在哪里,陵园在哪里。 他竟然不肯回答,仿佛有什么隐情。只说在大 地上,有他们阵亡将士的血骨,就有他们生活在 这片土地上的骄傲。还有比松山更大的丰碑 吗?这是诗意的反诘,你却可以看出这是不负 责任的搪塞。赵先生是个对中国文化很有造诣 的人,但我看他战后没有做他应该做的事情。 他也老了,老来两手空空。这个国家在战后是 怎么—回事,看看赵先生的命运,或许有值得思 索的地方。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这个老对手 了。这些年中国变化很快,中国人的变化更快。 赵先生却像一个还生活在过去时代的人。
  是的,这些和我要写的联队战史有什么关联 呢?《孙子兵法》上说,知己知彼嘛。我们松山守 备队“玉碎”在赵先生这样的中国军人手里,不算 耻辱;我们现在为他们捐建学校,就是换了一种 身份回到松山。这是一次胜利的大反攻啊!
  26 ^刺激与救赎
  1987年秋天,赵广陵和当年的手下败将秋 吉夫三第一次见面。这个日本老兵在有关人员 的陪同下,前呼后拥地找到他的寒舍。秋吉夫 三向他鞠躬、握手,还想张开手臂来拥抱,但赵 广陵像山一样僵硬着身子,让秋吉夫三靠不上 前。他只好当着一些随行记者的面发表热情洋 溢的感言,秀够了一个当年的失败者又居高临 下地回来了的骄傲。照相机的闪光灯晃得赵广 陵眼睛直发花。一个后生把话筒伸到赵广陵面 前,说赵大爹,见到秋吉夫三先生心情很激动 吧?赵广陵挥手挡开了话筒,颏下的胡须都飞 扬起来了,一反常态地喝道:小杂种,激动什么! 什么叫先生,你知道吗?我只知道他是我亲手 俘虏的鬼子。过去是小鬼子,现在是老鬼子。 在场的中日友好协会的领导很不高兴,示意翻 译不要翻了,说这个老倌,真没有素质。
  但秋吉夫三却不这样认为。在场面上的文 章做完以后,他一再向有关官员请求,他要和赵 先生单独相处一晚上,要么住在赵先生的家里, 要么请赵先生去宾馆。请你们尊重两个老兵为 时不多的美好时光吧。
  就像当年日军用武力侵占了龙陵一样,秋 吉夫三以“日本贵宾”的优越感,不请自来地住 进了赵广陵的老宅院。虽然不算老朋友,但毕 竟是老对手,赵广陵不能在日本人面前跌份。 他切了一盘老火腿,又到后院的菜地里拔了些 青菜,回到厨房点燃柴灶做饭。赵广陵说,就吃 点家常便饭吧。不是没有酒,但我今天不会和 你喝。秋吉夫三忙说,农家的清淡饭菜,难 得啊!
  两个老对手四十多年没见,其实都在试探 对方。都是打过仗的人,知道火力侦察的重要。 秋吉夫三在这几乎算是寒碜的院子里东看看西 瞅瞅,没有发现一件能称得上时尚的东西,这样 的生活水准,跟日本在战后最困难时相比都赶 不上。他只是在堂屋的一张自制的书桌上,看 到一个精致的大相框,里面镶放了大小十来张 照片,其中一个穿旗袍的女子最为引人注目。 鹅蛋形的脸,温婉的眼神,小巧的鼻子和嘴,典 型的东方女人的风韵。这张照片是黑白的,但 被主人精心描了彩,可以想象出那工笔画般的 精细和面对画中人的一往情深。还有几张照片 是全家福,赵广陵和那个女子衣冠朴素而整洁, 神情严肃地站在后排,四个小孩子也表情呆滞, 没有笑容,没有童稚,规规矩矩地端坐在前排。 看上去他们面对的仿佛不是照相机的镜头,而 是枪口。
  饭菜摆上后,秋吉夫三问:“赵先生的家 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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