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血吾土

第70章


  赵广陵说:“这是我们男人的事,你们女人 家别掺和。”他想了想又说,“老周,我不等你们 跑这样那样的啥批文了,我等不起啦。趁我还 没有老糊涂,还记得住要做的事,我要回去为廖 志弘迁坟。我这老病之身,回到病床就像人家 年轻人奔向婚床一样,说倒就倒了。秋吉这个 老鬼子有一句话还是说得对,‘宿命对决’。哼, 一个军人的战争真是的永远都不会结束。这个 狗娘养的老鬼子,我可不能再输给他了。”
  “你这个样子,怎么回去?”
  赵广陵说有人帮我嘛。有良知的中国 人,还是大多数。”
  这些年一些社会上的志愿者开始关注抗战 老兵的生存状况和那段被人们遗忘的历史。他 们来自全国各地,从事不同的行业。但他们都 有一颗强烈的民族自尊心,都有重新认识历史 的强烈欲望。他们在媒体上报道抗战老兵的情 况,在网络上设立援助抗战老兵的专门网站,发 起募捐,传递关爱。许多人通过他们的行动才 开始慢慢了解这段历史。特别是滇缅战场,过 去的历史教科书多没有提及。现在开放尚力度 越来越大,政府也多次在官方场合和媒体上承 认国民党军队正面战场上的历史功绩,对此方 面的史料钩沉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客观公正。 良知未泯、富有责任感和道义感的中国人忽然 发现那些当年的抗战老兵们都是八十岁左右的 老人家了,他们在无情的历史中备受磨难,在社 会的喧嚣中渐行渐远,被冷漠遗忘,凄楚孤单的 背影比我们的国宝熊猫还珍贵。一些爱心人士 拿出钱来,为老兵们治病,解决生活困难;一些 文化人到处追寻老兵们的踪迹,踏访他们的战 场,宣扬他们被埋没的功绩。凡是去过松山凭 吊过当年抗日战场的人们,谁不知道赵广陵啊。 不是他的战功如何伟大,而是参加过松山战役 的老兵幸存者已经不多了。
  有个叫曹文斌的年轻人,三十多岁,是个常 年在滇缅边境从事贸易的商人。赵广陵做完手 术还躺在病床上时,他专程从滇西跑到昆明来 看望,说是来还债的。赵广陵还有些纳闷,说我 不认识你啊,你怎么会欠我什么。曹文斌说,老  大爹,你这样的抗战老兵,我们都欠你。
  曹文斌还是一个关爱抗战老兵网站的发起 人之一,他在网站上发表了自己几年来踏访滇 西战场的心得,还把它打印出来,拿给赵广陵 看,其中有一段话让赵广陵对这个素不相识的 年轻老板刮目相看了。曹文斌写道:
  松山战役结束后,远征军用刚从美国运来 的推土机推出一4^一个的大坑,然后再将尸体 一堆一堆地推下去。虽然立了一个碑,但“文 革”时还被砸毁了。在对待战死者的态度上,我 们还真不及日本军队,他们即便战事再紧迫,也 要将战死者的骨灰带走,至少是一部分遗骨。 弃尸不顾对曰本军人来说,是跟战败逃跑一样 的羞耻。他们在形骸上尊重阵亡者,在精神上 又将他们上升到神的高度,还为他们建造神社, 供世代敬仰。你说它是军国主义思想也好,说 是文明国家尊重生命也罢,它的士兵在战场就 少有后顾之忧了,就有强烈的荣誉感了。军人 的荣誉,不仅在生前,还应在死后,军人的荣誉 上升到比生命还重要的地步,军人才会成为一 个真正的军人。如果我们今天对那些曾经为国 家民族浴血奋战的抗战老兵缺乏应有的尊重不 补偿他们应该得到却因种种原因而没有得到的 荣誉,那么,一旦战事再起,谁来为我们的囯家 民族而战? 一个国家要强大,只能是兵对国忠, 国对兵义;兵不惧死,国不敢忘。这才是国之重 器,国之魂魄。
  赵广陵问曹文斌,你当过兵吗?曹文斌回 答说,没有。我只想走进真实的历史。我只想 证明自己的人生,除了赚钱,还有其他价值。赵 广陵说,我们其实每一场战役结束后都会为阵 亡将士立碑的,不论是在滇西还是在缅甸,多是 以师为单位。只是后来……
  曹文斌把赵广陵的经历发布在网上,一天 之内,赵广陵的病床前来了十几拨前来探望的 爱心人士,让陪在一边的周荣都眼热了。
  曹文斌对赵广陵为战友迁坟的夙愿相当热 心,他说政府那边有障碍,咱们就走民间的路子。 但赵广陵已经吃过一次苦头了,就说怕不行吧, 人家不让我们挖一锹土的。曹文斌笑笑说,老大 爹,我了解现在的缅甸,我还是那边受欢迎的投 资商呢。有钱就好说。十万块够不够?
  那期间尽管赵广陵和曹文斌已经成了莫逆 之交,但他一直没有答应曹文斌。他一辈子也 没有挣到过十万块,怎么好花人家的钱呢?何 况如此庄重崇高的事情,得靠钱来铺路,这让赵 广陵接受不了。日本人前些年想来挖松山的曰 军骨骸,不是也靠钱开路吗?怎么我们也落到 这种地步了?按他的理解,廖志弘这样的抗日 英雄,应该是国葬9
  但人类的悲哀在于再纯洁高尚的事情,还 是离不开金钱的帮助。赵广陵给曹文斌打了个 电话,说自己等不起了,我们去为廖志弘迁坟 吧,拜托你帮我这个忙。差你的钱,今生还不 了,来世牛马相报。曹文斌在电话那边呵呵笑 道,大爹,我今生不做成这件事情,就没有来世 了。是你在帮我啊!
  周荣听了赵广陵的安排,很遗憾地说:“我 这种身份,虽说离休了,但组织上有规定的,不 能随便出去。”他拿出五万块钱,递给赵广陵。 说我不能出力,出点钱吧。
  赵广陵怎么也不要。周荣急了:“你以为是 给你的钱吗?这是给廖志弘的。我会在畹町国 门口迎候廖志弘的,然后我们一起送他回老家, 为他风风光光办一场丧事。”
  赵广陵只好将钱收了,怆然道:“当年我们 三个一起离开联大投考军校,又一起从军校走 向战场,说好同去同回的。现在只剩下我们两 个了。要不了两年,就该你送我回老家了。” 周荣笑着说你这个老滇票,命苦是苦点, 但硬着哩。“他又哀叹一声:”昨晚我想起一个事 要说给你的,但怎么就忘记了呢。妈的,这该死 的记性,真是老年痴呆了。”
  赵广陵同病相怜,说广我们都一样。钥匙、 茶杯、电视遥控器、药啥的,这些身边的东西就 像在跟我们捉迷藏,刚才明明还在手上,转眼就 想不起放哪儿了。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衰老不 是我们的敌人,贫穷孤独也不是,死亡更不是, 遗忘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过去我们是装作遗 忘,现在不想遗忘了,它却强大得像当年的日本 鬼子。我们得跟它打又一次‘抗战’了。”
  直到赵广陵他们在去滇西的路上了,周荣 才打电话来说,他想起那天忘记的事情来了。 他死后,悼词肯定是由组织来盖棺定论,但他碑 上的墓志铭,得由赵广陵这个老滇票来写,这样 他才会含笑九泉,并批复“已阅,同意”。赵广陵 当时在车上,给他喝了回去:“你个老龟儿子,胡 思乱想些什么!”
  拒绝遗忘的“战斗”终于开始了。所幸的 是这次去为廖志弘迁坟,赵广陵不再是一个人 在战斗。曹文斌在网络上发了个帖子,“呼啦 啦”地便有几十个人报名,几家媒体一起跟随。 经过精心挑选,最后还是开了五辆越野车浩荡 出行。这些小后生们把赵广陵当老英雄,在他 面前爷爷长大爹短的,让他常常感到自己并没 有“绝后,”死后不缺人把自己送上山。
  路过松山时,赵广陵停留了两天,倒不是考 虑到随行的那些志愿者们要参观旧战场,而是 他自己的麻烦事来了。他收藏的那些战场遗 物,已经被赵厚明变卖了差不多一半,崽卖爷田 心不疼,气得赵广陵捶胸顿足。这些年不少人 开始关注这片旧战场,他们中有真正珍惜这段 历史的人,也不乏文物投机商。一顶日军钢盔, 一千元;美军钢盔,一千五百元;远征军盘式钢 盔,五百元;一把三八枪刺刀,两千元;炮弹壳, 八百元;残缺不全的弹药箱,也可卖到两百元。 赵厚明擅自将那两块日军联队旗残片从秋吉夫 三那里换了 一辆本田摩托,是那时旧战场文物 中卖价最高的。这小子从此尝到了甜头,凡有 人来找这些玩意儿,他都把他们带到他二爷在 农场里的那间木工房。随便挑吧,他说,都是有 价的,都是我家二爷用命换来的。日本人现在 开多高的价我都不卖了,要爱国啊各位老板。 你们还好意思跟我讨价还价吗?我二爷他们打 日本人那么辛苦,还害得我们一家都当了那么 多年的反革命,就只给我留下这点东西补偿了。
  赵广陵回到松山的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手 书了一幅字,上写“虾夷蜉蝣,魑魅魍魉”,用秋 吉夫三送给他的那台传真机将之传了过去,然 后拔下线头,砸了传真机,扔到垃圾堆。
  一个晚上,他把曹文斌和赵厚明找来,当着 大家的面立下字据。剩存的所有战争遗物,全 部转赠给曹文斌建抗战博物馆所用,即日起由 曹文斌逐一登记封存。赵厚明以后即便再动哪 怕一颗子弹壳,当视为偷窃,曹文斌可以报案。 赵厚明急了,说,二爷,你不要我给你养老送终 了吗?你死后哪个来管你?还不是只有我给你 招魂引路、披麻戴孝。
  赵广陵喝道,老子以后自己挖坑自己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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