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与流氓

  路上也没有碰见几辆汽车，都这么些年了，外面的世界早已变得很精彩，可他的家乡仍是百年不变的贫穷和苦寒啊。
  仅八十里的路程，越野车像跳迪斯科似的竟巅跛了三个多小时，已近午饭时间，见得有好些熟悉的身影挑着箩筐背着背篼往乡场上赶，才回过神来，明白是回到了这个叫苦蒿坪乡的故土了。
  在乡政府的老同学家里吃过午饭，又步行两个小时的山路，才到了老家的小木屋。
  年过七旬的母亲是愈见衰老了，面对从千里之外衣锦还乡的儿子，所有的惊喜都化作山里人幸福而满足的表情。
  像少年时在外求学回家那样，母亲总是担心他在外面吃不饱，一会儿就给他和来客关勇各煮了一大碗鸡蛋花，一直看着他们吃下。侄子们闻讯从四处飞奔而来，兴奋地围着他，邋遢的衣衫，黑糊糊的面孔，期待的眼神，令秦雄恍如见到了童年时的自己，数一数，竟有十多个，还有三张陌生的面孔，羞怯而好奇地吸着虫儿一样的鼻涕，不用说，又是他们家这两年新添的人丁了。
  兄嫂们从山上劳作归来，一家人围了三大桌吃起团圆饭，灶房的炉火上还真煨好了香喷喷的腊猪腿肉端上来，母亲也把猪脚叉往他碗里夹。
  记得小时候他最馋的就是这猪脚叉了，可父母说吃猪脚叉将来娶不到媳妇，可他吃不着就要哭闹，这不过是哄细娃的诳语，而今想起自己三十六岁还是孤身一人又觉得有些灵验了。
  嫂子们也拿这事跟他开玩笑，母亲也再次唠叨道：“我不晓得还能活好几年，你爹和我一直都对你的婚事放不下心啊。该讨个媳妇了，带回来看看，我才能够闭眼。”?
  暖融融的亲情和老母的唠叨，令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至爱倩影玲玲，一时间百感交集。
  他在伶南曾一遍又一遍地在报章里记述着这个远在西部边陲的小山村和他的童年：“我家门前有一座很高的山，叫马鞍山，它总是沉沉地压在我漂泊的心头。小时候，我老是做梦，在梦里我翻越了它，走向山外……山里的岁月沉寂而苍凉，一年四季，就盼着下雪，因为这时，肥猪便嚎叫起来了，接着便过年，山野里炸响了欢快的鞭炮声，龙灯、狮子灯、花灯戏也闹腾起来了。童年的日子似乎就是这么过来的……”
  踱出家门，马鞍山一如既往地横亘在眼前，在黄昏的时刻中，黛青色的山梁仿佛有着一种宿命的昭示。十年前，秦雄成功地翻越了它，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另外一种人生，如今荣归故里，再次面对这座山，心里仍是莫名的沉重。?
  夜雾沉沉地笼罩了整个山野，他的心陷入无边的迷惘与沉寂。看着月亮慢慢从山梁上升起，前三次回乡时同一样的悲凉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山里的夜晚没有电灯，月色便显得格外清亮。记得童年的山野住着一位吹唢呐的老人，他总在夜里为山民吹奏着迷人的小夜曲，可如今他去世了，山里的夜晚从此变得死一般的沉静，而山风依旧哀切地吹拂着，犹如一种亘古的诉说，诉说着千年一样百年不变的忧伤……”
  每一次回到故乡，他都要躲在迷离的夜色中痛哭，永远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对故乡有着太多的委屈与无奈，他只想用眼泪对着故乡的月亮诉说，哭着哭着，仿佛回到了纯净透明的童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两年前父亲去世，他回来奔丧，丧事也极尽山里人的哀荣，他不知哭尽了多少泪水，这两年反而少有流泪的时候了。可眼下，死去的父亲仍令他心中一阵阵地悲恸。?
  在悲恸的夜色中，他孤身一人来到后山上父亲的坟头，跪在孤零零的父亲面前，放声痛哭。?
  在山里生活了七十多年的父亲，是山里人眼中一个出色的文化工作者，虽然只上过两年私塾，可他曾经是乡文化站聘请的电影放影员。
  秦雄记得小时候，身材高大的父亲总是挑着上百斤重的放影机行走在沟沟壑壑的山路上，走村串寨为山民们送去难得一见的精神食粮，秦雄小小年纪就像个尾巴一样跟着他去看，最早看的是《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后来是《南征北战》、《洪湖赤卫队》、《小兵张嘎》、《苦菜花》、《渡江侦察记》等革命战争片，有的片子一连看了数十遍，还是看不厌，剧中那些人物的对白他早已倒背如流，那些精彩的唱词他至今也能够一首不漏地唱出来，那些完美的革命英雄人物形象，更是成了他小时候的追求和梦想。
  山里人一年难得有几次文化娱乐，对秦雄父亲这样的文化工作者自然是敬若贵宾的，而他父亲性格豪爽，满怀侠义，口才极佳，颇有人缘，一年四季除了放电影和春耕秋收时在家干些农活，其余大部分时间就是给乡亲们帮忙，干得最多的就是给人家写状子打官司，还兼做民事关系义务调解员。
  经他父亲写状子打赢的官司不下百宗，大多是些贫穷又苦难的家庭，父亲不但分文不取，有时还要贴上工资扶危解围。
  父亲的正直和善良赢得了方圆数十里的好名声，同时也与乡里的一些恶霸和权贵结下了仇，特别是有一宗官司得罪了乡文化站长的亲戚后，从此他的放影员生涯也宣告结束。
  后来有个人顶替了他的位置，这人后来在那个乡文化站长干到县文化局副局长的位置上后，也升任了县演出公司经理。?
  秦雄还记得父亲最后放的两场电影是《天仙配》和《刘三姐》，剧中女主角美丽善良的形象也成了他对完美爱情的追求。
  父亲吃公粮的饭碗被端掉后，传播文化的使命仍未结束，还是一年四季奔忙着为乡亲们写状子打官司，遇到什么红白喜事的，他仍是个一呼百应的好帮手。
  晚年的父亲染上了酗酒，性格也变得很脆弱，酒醉后常常一个人啜泣，他考上大学做学酒那天父亲也喜极而泣，郑重地嘱咐他今后做要一个有良心的文化人。
  直到现在，秦雄才明白父亲晚年心里的苦楚和伤痛，可以说，是父亲独特的性格和人生经历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文学的种子，并影响了他后来的性格和半生的命运，如今，父亲还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偶像
  父亲六年前就因为酗酒过重患上了肝癌，秦雄没少给家里寄钱，可一生乐善好施的父亲却把他的钱大多用于救济贫穷有难的亲戚和乡邻，自己从来没进过一次医院，直到两年前去世，家里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人欠着他的人情和债务……泪眼朦胧中，父亲那高大的形象仿佛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对他说：“老爹，你的儿子如今有出息了，我一定像你一样，做个正直和有良心的文化人。”
  直到母亲颤颤的呼唤声从远处的夜色中传来，他才离开了墓地。?
  第二日，他去村里人家串门。这些年，村里的青壮劳力大都外出“杀广”去了，这是村里人对外出广东打工的叫法，乡亲们的这个创造性文字发明可以说是叫出了打工生活的真切感受，既有走出贫困的惬意和潇洒，又有闯荡世界的豪迈和悲壮。童年的伙伴也没见着一个，留守家园的多是老人、妇女和孩子，秦雄按伶南的风俗给每位老人都送上一百元钱的红包，一路上都听着老人们对他的议论和夸奖。
  老人们叽叽喳喳地评论说：“雄娃仔最有孝心，最有出息，听说在外面当记者，见官大三级，连知县大人都要怕他哩！啧啧，阴阳先生都说我们寨子里风水好，他家的祖坟埋在了龙脉上。”
  村里闭塞得从未出过官人，对秦雄是一个什么样的官儿也没人理解，即便是一个记者，也受到如此抬举，秦雄听得心里如喝了蜜糖，沉重忧郁的心绪一扫而光，在外面辛苦的的拼搏和奋斗，仿佛就为了得到一句乡人这样的夸奖。?
  秦雄还去村里小学转了转，见得三间校舍已经破败不堪了，有间教室的土墙摇摇欲坠，用几根大棒顶着，而学生们仍在里面上课，实在令人担忧。
  他这些年都有资助村里的失学儿童，眼下决定捐款十万元重修这间小学，另外还打算再出十万元修建村里公路，就当着三位民办教师说了出来，他们特别感动，马上召集一百多个小学生，要秦雄为大家训话。秦雄也不推辞，站在操场上给大家说了些鼓励和关怀的话，记者关勇用相机及时录下了这一振奋人心的时刻。?
  因为这次还乡没有多余的时间，省报的司机也还留在乡政府等待他们，下午他就告别家人启程返回了。
  母亲拄着拐杖一直送儿到村口，走出好远的路回过头去望，母亲的白发仍在风中飘舞。秦雄的步子又异常的沉重，感觉自己一辈子也走不出故乡的山……?
  回到伶南一周后，就收到了关勇记者寄来的报纸。秦雄回乡的经历被放在了省报教育版的头条，题目是《赤子情怀，心系故乡》，重点报道了他对家乡希望工程的支持，还配上了他给村小学生们训话的图片，看得秦雄都有些脸热起来，没想到那个傻头傻脑的记者文笔还不错。
  于是，他奋笔疾书，一首《江城子·还乡》的词儿款款从心中流出：?
  伶南十年岁苍茫，命中根，在故乡。千里梦魂，宿命费思量。锦衣鞍马忽还乡，小木屋，炉火旺。故园依旧忧心起，平生愿，莫敢忘。严父坟头，流下泪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