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与流氓

  
正文 第七十六章 坏得有文化 
    提起丁当，秦雄心里对生意人的翻脸无情更有刻骨铭心的感受。
  记得他大权在握期间，丁当曾给他讲过一个令他今生同样刻骨铭心并发人深省的故事，这是一段丁当的亲身经历。?
  丁当曾在伶南市一个美国通讯设备工程公司做工程业务员，这家跨国公司很有名，在大陆承接过不少大工程，高层管理人员也大都来自美国，虽然很懂法制，但却学会了大陆人做生意的歪门邪道。
  当初他们做的那些大型工程业务，无一不是通过行贿揽到手的。可具体的操作者又都是些中国人，丁当他们这些有着非凡能力的人才不但要负责拉工程业务，还要充当行贿当事人。
  精于算计的美国佬把他们出色的特工技术引入大陆的商业活动，作为控制大陆客户的手段，并以此考察公司员工的业务能力和忠诚度，在行贿的过程中，他们暗中派出特工监视业务员行贿交易的全过程。
  丁当进公司时就听一位老员工讲过这邪门事，他半信半疑，后来终于有了一次行贿的机会，才对美国佬的手段深为叹服。
  这次他奉命对一个大城市的官员客户行贿一百万人民币，临行前公司叮嘱他一定要将对方约至酒店交接，他到达该城找了一间五星级酒店住下，与客户约定晚上来酒店面谈，之后出门去办事，临出门前想起老员工对他说过的话，很有心机地将一根头发丝压在门缝里，这是他从一个好莱坞大片里面学来的一个试探超级特工的小本领，心中还怀疑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了。
  出去十多分钟后便折回来，小心翼翼地开门，发现他放在门缝里的头发丝已不翼而飞了，心中大惊：果然有特工跟踪自己了，且断定特工已在他的房里安装了窃听监控设备!他佯装不觉，不敢去查看这设备安装在什么地方，心中对美国佬既恨又怕，原想着将这行贿款项截留一部分犒劳自己的，这下可不敢了，晚上把它如数交到了客户手中，还像一个入戏的演员一样临时编了一段大公无私的潜台词努力表现一番，令客户也充分肯定他的敬业精神，还暗自庆幸自己终于经受住美国佬的考验。
  回到公司，心里已作好准备接受公司嘉奖的准备，可结果是，他被调离业务部门，转行去做服务性工作。上司对他说：“你这次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已通过试用期，但上级认为，你还是最适合干服务工作。”
  他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美国佬发了哪门子神经，直到半年后，他才从一些员工离职和升迁的原因以及公司企业文化中悟出其中的道理来：美国佬认为，一个称职的公司员工光有忠诚度还不够，办事还要具有灵活性，既要把公司利益放在首位，又要会考虑个人的小利益；一个不把公司利益放在主要位置的员工固然不是好员工，但一个只考虑公司利益不考虑个人利益的员工也不是最好的员工，因为头脑一定缺乏灵活性。
  也就是说，如果当初他将那笔钱送出一半占有一半，即便把事情办成也肯定会被炒鱿鱼，因为他没把公司利益放在首位；他如数送出了那笔钱，只考虑了公司利益而没考虑到个人利益，说明头脑缺乏灵活性，将来一定不会为公司赚到大钱，所以不适合干业务这项重要工作；如果他当初送出80万而自己吞了20万，说明他既能把公司利益放在首位办成事情，又为自己赚了小钱，今后必定能为公司赚到大钱，定然会获得重用。悟出了这些道理，他对美国佬深表佩服，他们能把复杂多面的人性理解得如此透彻，难怪会成为超级大国啊!?
  但一年之后公司发生的变故，使他对美国佬的认识又有了深刻的改变。这间美国子公司被纽约的总部公司告上法庭，理由就是他们大肆进行商业贿赂搞不正当竞争，影响了公司形象，子公司高层几位负责人受到严厉处罚，行贿手法宣告终结。这说明美国佬虽然花花肠子多，但他们最终遵循的是法制规则，依法办事，依法治国，这才是他们真正强盛的理由。
  丁当给他讲述故事时的状态是推心置腹的，他的用意就是劝说秦雄拿掉胡冬，让他调进报社窃取这一重要部门的位置，两人联手经营赚些钱。
  丁当已经变得野心勃勃，和当初相识时判若两人，他的经历和观点深深打动了秦雄，但秦雄最终没有考虑进一步为自己赚些钱并让他的野心得逞，主要还是因为他看清了丁当的为人，并先知先觉地悟出了一个同样深刻的道理：尽管丁当信誓旦旦对他称兄道弟，但一个把生意盘算得如此精明的人，关键时刻决不会把朋友的利益放在首位，必定会因为个人的利益出卖朋友的感情。
  况且，秦雄没动胡冬还有着另一方面的苦衷：胡冬不是个简单的生意人，而是个玩弄政治的高手，因为丁当的事，他已被胡冬捆住了手脚，想摆脱他，没那么容易了。
  记得丁当当时见一番循循善诱没有凑效，明显感觉到秦雄对他的提防，便说：“现在你们官场上流行一种说法：当精英千万莫当反腐精英，因为反腐精英没一个有好下场。这句话对于我们商场的人同样适用，你看那些把国内高官告下马的红顶商人，有几个有好下场?即便没有抓进去，可后来还有哪一个官员敢接近他们?连在我们生意人中也会受到排挤。做生意也要讲究个规则，我丁当是明白这些道理的。”
  秦雄只知道官场有官场的潜规则，却不曾想过商场也有商场的潜规划，而且与官场同出一辙。
  更有意思的是，丁当这些生意人身上同样潜藏着官场人格，他再一次以全新的眼光审视丁当，觉得他真是个做大生意的料，因为他同时把官场和商场的这么多道理理解得如此透彻。
  他有意说做生意也得讲生意人的规则，其实就是向自己表白他将永远遵守这个规则，不会因为二人的生意出卖朋友，但秦雄对他是打死也不肯再相信了，于是说：“就拿你那间美国公司来说吧，他们*歪门邪道去做生意，以卑鄙的特工手段去考察员工，并拥有一套独特的企业文化和价值观，这些其实都是一套套形成已久的商场规则，你遵守了它，就可以赚到钱。可是，他们后来不是自己推翻了自己制造的潜规则么?那几个高层的下场不是又说明了另一个问题么?”
  丁当当时的表情很尴尬，显然后悔自己不该把那个故事的结局也摆出来，嗫嚅着说：“那也是个别的公司会这样做，也很少有美国的公司会把自己的子公司告出来的。”
  可毕竟还是有公司这么做了嘛，说明夜路走多了会撞到鬼。秦雄不再接茬，丁当就只有只讨没趣地感叹：“伶南就秦哥一个好官了。”?
  自此之后，秦雄便有意疏远丁当，但并没有断绝跟他的来往，因为他帮助丁当赚了那么多钱，还没有得到真正的回报，断绝往来就意味着自己主动放弃颗粒无收。
  他早已决定在把报社利益放在首位的同时，也为自己考虑些个人的小利益，也作好了回收成果的心理准备，可他没法说出口，丁当也乐得装聋作哑，只是有回又把“你那份钱我先帮你存着”的话重复了一次，他预感到这份存着的钱可能就只是个画饼，自从秦雄失意以来，这预感的正确性得到了再一次的证实。
  新社长上任之初，丁当还经常给他一些安慰的话，说得最多的就是：“我丁当一辈子都会跟着秦哥的，不管你做官还是不做官。”
  杨朝辉准备改组代理广告公司的那个时候，丁当也慌神了，三天两头地找他，要他到市里去反映情况使自己合法的代理权受到保护，好像这是秦雄应尽的天职似的，秦雄当时对他最为反感，只把他的话当做了耳边风。
  接下来这几个月时间，风平浪静了，这显然是他与胡冬联手跟杨朝辉努力争斗的结果，从此也没再见着他的影子了，只是前些时接到过他发来的一个手机短信，内容是：高山仰止，景行景止；人虽不至，心向往之。
  这句由孔门圣徒发出的感动千年的珠玑之言，如今竟被一个无德的商人活学活用，用以描述他对一个文化人和生意上的恩人的万般景仰之情，听起来是多么的滑稽啊!回想起相识时他吟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诗句时还觉很得意的文化层次，说明这一年多年他没白跟报社的文化人接触，越来越像个文化商人了，竟然也对文化人生出了高山仰止的伟大情怀来，并深感越学习越觉得自己肤浅，越来越觉得秦大才子高不可攀，就只有发出“人虽不至，心向往之”的深刻感叹了。
  而对丁当如此进步的深刻背景和原因，秦雄是再明白不过了：因为自己已经彻底失势，对他再没有利用价值了，便只有“心向往之”了。
  都说十个商人九个坏，他深信这话，也从文化人的角度去分析议为，商人在中国这个重文抑商的历史地位上说来，一直是一个边缘性的群体，没有得到社会的充分认同和尊重，就像一群无名鼠辈钻着几千年的地洞，形成了浓厚的阴暗心理，坏也坏得有些理由。
  就像丁当说官场上没几个好人了，虽然他一心巴结官人，可在心里认为当官的最坏，所以要用坏心去对待每一个他巴结依附的官人，坏起来也是有长长的历史根源的。尽管他还口口声声说“伶南就秦哥一个好官了”，可对待这最后一个好官他也如此无情，说明他的心理阴影最严重，正常的人格已经被扭曲得无可救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