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与流氓

最后一个节目是爬刀梯，又名上刀山，一位老人在安装上锋利刀子的木梯上赤足攀登，脚底肌肤竟丝毫无损，更引来大家连连喝彩。?
  表演完毕，大家意犹未尽，都纷纷上前拉着姑娘小伙子和傩神们一起狂欢，秦雄也加入其中大出风头，抢过话筒现场为大家演唱一曲《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逗得姑娘们围着他嘻哈打闹，还被几双手用锅底墨抹了个大花脸。
  表演最活跃的还数高小菊，她一会儿抢过芦笙和大号吹，一会儿扮傩神跳，一会儿打大鼓，还与一帮小伙子开心搅合在一起，既天真又放荡，与秦雄印象中的高部长判若两人，发现她原来也竟有纯真和可爱的一面。
  有了这一新的发现，秦雄又将她与场面上的女人们对比了一下，又发现高小菊是其中长得最漂亮的女人。原来跟她相处那么长时间竟没有觉得她是美人胚子，看来男人的感觉真是奇怪啊，女人一定是因为可爱而美丽的。
  最后，二十几位伶南客人手挽着手一齐狂歌戏唱，以一曲《酒神曲》收场。?
  月色迷离，同行人依依不舍地回县城休息，秦雄和尉永文却坚持暂时留了下来，是为了拜会那位爬刀梯的老者。
  他们跟随老者来到他的老屋里，受到了米酒和香茶的招待。老者是傩堂戏班子的掌门人，人们叫他“师公”，可见其在古寨是如何威望了。
  他长得道骨仙风，一脸祥和，一开口也谈吐不俗。这里的土话属北方语系，二人也听得懂，交谈中才知道他也是一方新闻人物，曾代表县里去京城和国外表演绝技，这些年不再出山，一律谢绝外界邀请，兴致好时就为来寨里的游人表演一番，却分文不取，纯粹是自娱自乐。
  秦雄见他家中四壁寒伧，几个子女也衣着破烂，禁不住道：“师公，你完全可以让你的演出班子挣些钱嘛，何苦这样独守清贫呢?”
  老者微微颌首，笑道：“人言道，求佛失佛，求道失道，求利失义。人生在世，最贵的就是平常心，我们一帮师徒不是生活得很好吗?”?
  一个山野草民如此出口不凡，二人心中暗惊，无言以对。
  老者又道：“我师父有言在先，傩堂戏本为着生人还愿，感慰先年灵庇佑，贫穷人家分文不取，不立文字，教外别传，更不可用于谋利。你们客人远道而来，就是造福山寨，热闹众人，平常演戏我师徒本已得到玩耍，就只收些酒水钱，不敢私自破例，坏了乡风。”
  尉永文道：“惭愧，惭愧，可否一问，你们这是什么教?”
  老者道：“道亦教佛亦教，天主亦教真主亦教，老夫只分正教与邪教。只要教义向善，正心修行，倡导正义，惩治邪恶，就是正教。否则就是道理说破天，也是邪教。傩神是什么教？我也搞不懂，我只认它是正教，师父就教会我们一心修行，做正人君子。”?
  秦雄觉得老者高深莫测，便抛出了困扰他心灵已久的疑问，道：“道有正邪，人有善恶，师公你认为人性本身是善，还是恶呢?”
  老者道：“人性本亦善，人性本亦恶，天理是善，人欲是恶，其实世间莫得绝对的善与恶。就好比前些年我们这个寨子里死了一头公家的牛，本该大家一起分肉吃，多数人都想占多一点，那多数人心里就是恶；我分到了自己的一份，又看见王老山偷偷割了一大块，如果我不去管，还撒谎说他做得对，那老夫我就是最大的恶。我站出来揪住王老山，批斗他，教大家今后都要守规矩，就是最大的善。后来王老山提着杀猪刀来找我，如果我被他杀死了，我因为维护大多数人的利益而死，我就成了佛。”
  这话让秦雄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当人们面对与自己利益有关的事，大部分人都是恶；当你看见别人的利益受损，你却不理不睬，还加以鼓励，就是最大的恶；有人愿意站出来去惩治那个损害别人利益的恶人，就是最大的善。当你为惩治恶人受尽苦难，你就成了佛。
  一席山野草民的话，令秦雄顿时豁然开朗，觉得郁积在心里多时的痛苦和仇恨，忽然间都烟消云散了！?
  夜已经很深了，二人告别老者，随导游小姐回城。
  一路上，本地导游小姐告诉他们，这老者饱读诗书，平时还喜欢讲古，可也讲三天三夜不停口，还是个大大的怪人，听说他老伴死时，儿女们哭哭哀哀，他却击鼓唱歌，现编现唱，一直唱了三个晚上，不见一丝哀伤，令亲朋们都大为不解，以为他发了神经，可事后他还是好端端的。
  尉永文连道：“奇哉，高哉，肯定是个隐士！”
  秦雄也颇感惭愧，说道：“原来真正的高人和文人，就在这山野民间啊!吾不及也！”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思考到的东西很多很多。?
  第二天上午乘船畅游舞阳河，更是奇山秀水，风光无限，秦雄的心境明朗，文人的诗情骤然迸发，以古风作《舞阳赋》，文思如流水，一挥而就：?
  此行不虚在黔境，心轻万事看分明。?
  佛光古城皆胜景，山水人文皆传神。?
  若论世间何处好，山间侗寨最忘情。?
  山野篝火照无眠，舞动古老民族魂。?
  莫道乡间多疾苦，原来欢乐在桃源。?
  有花有酒有丝乐，愿抱侗女作佳人。?
  古楼赛过诗书画，傩神不愿往权门。?
  谁人识得此中趣，敢言功名胜古人。?
  得失莫论且纵酒，富贵于我如浮云。?
  放歌天涯君莫笑，吾将醉兮发狂吟。?
  高才脱略名与利，岂肯低头事贵人？?
  谁人逼你上刀山? 累你心中有贼人。?
  难忘最是在民间，参透生死有高人。?
  红尘恩怨都看破，山水流连一身轻。?
  但愿时光长留驻，不辞长做舞阳人。?
  主客一夜情难舍，月色稀疏照离人。?
  只怨偷闲时光短，何时再聚醉流年？
  刚落笔，同行中有几人涌过来，文广新局魏副局长连称好诗，要秦雄当场向大家奉献，帮雄便索性站起来身来，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
  吟毕，一片掌声之后，却发现有几位听众的表情不对劲，高小菊还红着脸扭过了头，便没有谁再借题发挥，又专心地赏玩起流动的山水来。?
  下午去步行街购物的时候，莜青偷偷凑近他道：“老秦，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中国历史上，有那么多的文人雅士会退隐山林。”
  秦雄笑道：“我想是想啊，可现在还做不到。”
  莜青道：“是啊，身隐而心不隐，有几人能做到超凡入圣?”
  秦雄道：“不过，它已经成了我将来惟一的追求。”
  莜青叹道：“老秦啊，还是老秦。”
  秦雄看着眼前悠悠流逝的河水，想起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的千古禅语，心下便打定了主意：再过五年，一定要实现这个隐居的愿望。?
  当晚夜宿铜仁城，尉才子神秘地告诉秦雄：“刚收到的消息，高小菊即将被调去团市委做副书记。”
  秦才子惊诧道：“怎么可能呢?你不是说过她‘上面有人’吗?”
  尉才子道：“有个鸡巴，我跟你开玩笑的，明人不说瞎话，她还是个守妇道的人。”
  原来官场上女人的风流韵事都是意淫的男人们编造出来的，她也受到冤枉了。
  高小菊最近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对龙子云和郑仲尼的做法不满，说明她骨子里也有正直敢言的一面，跟他们还不是一路人，政治上也不够成熟，被调走也有可能。
  又想起昨晚她在侗寨的纯真表现，秦才子坦诚道：“其实，她以前也应该是个可爱的少女，她昨晚上的表现令我都好奇怪。”
  尉才子道：“有什么奇怪的，女人们不当官都可爱，一当了官呢?都不可爱了。包括那个莜青，也不例外。”
  秦才子道：“尽管莜青也变得不可思议了，可我还是认为她一直是可爱的女人。”?
  尉才子哈哈大笑，道：“她可爱?其实她比高小菊还要不可理喻。你知道是谁接替高小菊的位吗?就是她，莜青同志!”
  秦才子这一惊非同小可，好久才回味过来：原来她并非不想当官啊!想起以前她口口声声说“我不争的，不想争的”那些话，那其实是她比自己看得更长远，不愿在那个峰口浪尖上跟人争啊，私下里却也没闲着，现在时机成熟了，一下子就争到这样的高位上去；以其业务水平和年龄性别优势，再加上她如此深藏不露的心机，将来极可能是个大领导啊。
  秦雄摇摇头，一声叹息道：“好高明的女人啊，我又看错了一个关键人物!”? 尉才子又道：“不要灰心嘛，我敢打赌，你的机会也马上就要来了。”
  秦才子道：“就因为我一个人看见了佛光?别瞎扯了。”心里却嘣嘣直跳。
  尉才子道：“佛光不一定灵，但有个人比佛还要灵，他就是陈江山。他马上就要上任省委常委、省宣传部长了!”
  秦才子喜色道：“真的?哪来的消息?”
  尉才子这回看直去是认真的，他高深莫测地道：“你别管嘛，后天公示登报出来，你就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