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不住公主

这晚，暮云公主如期而至，一袭宝蓝长裙，编成细长辫的发上垂坠下红蓝相间的宝石串。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微醺，暮云公主手握一把刀子，割开面前的羊肉，刀尖扎透肉块，放在面前细细端详，忽然莞尔：“还是要大块吃肉才爽快，这些日子来了大秦，可把我憋闷坏了，真想回去放羊骑马。”
    赵步光当然不会真信了暮云的日常就是放羊骑马。
    “公主说笑了。”
    “不说笑。”暮云嘴角抿着，双目虚虚眯着，但眸光清明，根本不像喝醉了的样子，“你们大秦常说一句，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两位找我来，是有何事？”
    赵乾德看了赵步光一眼，转头对暮云说：“公主知道王夫的真实身份吗？”
    “当然。”暮云曼声道，有意多看赵步光一眼，“不就是端王么？”见赵步光脸色一僵，甚是愉悦地笑了起来，一仰脖，把刚换的大酒碗中烈酒一口干尽。
    “开个玩笑。”她深吸一口气，侧头拍了拍身边五大三粗的大汉肩膀一把，“牛峰，去把给端王准备的礼物带来。”
    显然暮云不想让牛峰听见接下去的谈话，所以把人支走。那牛峰站起来比赵乾德都高一个头，膀圆腰粗十分强壮，走起路来地面都忍不住瑟瑟。
    “说吧，看在端王差点成了我的裙下之臣的份上，本公主要是能帮忙的，一定不会拒绝。”暮云垂目看着空碗，略一皱眉，一旁早有宫人为她满酒。
    “自二弟即位以来，他年纪轻，难以服众。所以睿王诚心要欺他年少，多年来想尽办法要挑乱内政，如今目的也达到了。当时睿王知道我已有心上人，仍让大臣奏请我去和亲，想挑起我们兄弟不和。才有将计就计，楚九书顶替我去往北狄一事。”赵乾德立起身，一样换了大碗，走到暮云面前，“是我骗了你，理当赔礼。”
    暮云抬头看他，和楚九书一模一样的脸，两人却全不是同等气质。想起年少征伐沙场何等血气翻腾，暮云豪气干云地受了这碗酒，背手擦了擦嘴边酒渍，不禁莞尔。
    赵乾德一番大将风范，暮云公主却也不差，两人显得很是投契。
    赵步光在旁静静坐着，朝月悄然走来，低声对她耳语：“小世子醒了。”
    赵步光看了眼赵乾德，起身理了理裙子，暮云看见她站起来，紧接着赵乾德自然也看见了。
    “怎么了？”
    “平承醒了，估计是饿了。”
    “咱们在这儿大鱼大肉，倒把你儿子忘记了。”暮云大笑，摆了摆手，“去哄孩子吧，我同王爷说几句，想必王妃不会介意罢？”暮云故意挤眉弄眼一番。
    赵步光哭笑不得：“当然不介意，他就那么二钱的胆。”说罢就随朝月离席。
    堂堂兵马大元帅，被老婆说是只有二钱的胆量，赵乾德也是无奈一笑，但笑中宠溺暮云看得分明，不禁愣了愣神。
    “你这样的表情，从来没出现在楚九书的脸上过。”
    赵乾德反应过来，道：“公主是真的动心了？”
    暮云公主上身前倾，双臂叠交，倾身压在食案上，抬起一双发红的眼睛，“是呀，王爷也是同道中人，不如教本公主几招，怎么把楚九书收服在我的马裤之下？”
    赵乾德一愣，脸孔微红，要是暮云请教的是兵法或是作战，他一定知无不言，毕竟换了个人去和亲，确实不够光明正大。虽为了大秦百姓和江山不得已而为，终究是有所取舍，牺牲了暮云的婚事。为了这一计，赵乾德一直希望有个机会能向暮云表达歉意，没想到歪打正着。
    “天下间的有情人，都有不同的故事，要让一个人真心喜欢上自己的法子很多。”赵乾德淡笑道，“公主何妨不要想去收服谁，只想去表达自己的爱意。”
    暮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笑得眉眼弯弯，满酒敬赵乾德，一边眉毛上挑，“这一趟我算来对了，既见到了大英雄，说不得还能抱得美人归。”
    据赵步光说，楚九书早已没有让女子怀孕的能力，暮云与之成亲这么长时间，想必也是清楚的。
    “既如此，公主打算怎么谢谢本王？”
    暮云诧异：“此次重逢，还以为端王老实了，看来，你只是藏得更深。”丢开酒碗，暮云喝酒喝得身上发热，略扯开些领口，往后仰躺。那本是躺椅，躺下之后，漫天的星星月亮垂坠在眼中。
    “兵以诈立，本王从来不是什么老实人。”
    暮云幽幽叹了口气，侧翻枕在自己手臂上，明明没有喝醉，眸光却宛如喝醉了一般饧涩。
    “说吧，你想要什么？先说，损害我朝利益的不行，我那老子，还指望着让我一弱质女流光宗耀祖呢。”说着她一条腿跷起，搭在另一条腿上，姿态甚是慵懒，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
    “不会为难你，只是想请你将女儿还给本王。”赵乾德低沉的声音说。
    一时间院里静默非常，能听清风一根根拨开细枝条的声音。
    暮云把眼睁开一条缝，撑起头，盯住赵乾德，嘴唇微弯，缓慢地说：“都说了，不能损害我朝利益。”
    赵乾德皱眉：“小女与北狄毫无干系。”
    暮云嗔怪地看了赵乾德一眼，无奈道：“若不是你让楚九书顶替，恰好本公主又看上了他。可楚九书有个隐疾。那本公主将来岂不是要无后了吗？这还不叫损害我朝利益？”
    赵乾德几乎立刻想到一个可能，却又觉得难以置信。
    看赵乾德张大了嘴，暮云觉得挺好玩，点了点头：“我是有意把你女儿当做亲生抚养成人，做我的继承人。这么做当然有个原因。”暮云向赵步光方才走进的屋子扫了一眼，才说，“楚九书如今和你长得一模一样，要让臣民相信她是我和楚九书亲生的孩子，没有比你家女儿更合适的。我北狄女儿也和儿子一样有同等的王位继承权，所以我没有让楚九书抱走你儿子，此事本来不想瞒你，可若是正面来抢，本公主可没有把握一定能抢到手。你放心，孩子我一定会倾我所有来好好抚养，而且我只会有这一个孩子。”
    门发出吱嘎一声轻响，赵步光从里面走了出来。
    暮云并不意外，显然她早知道赵步光一直在门内听他们说话。赵乾德快步走过去，在她肩头使劲握了握。
    “玥儿不行。”
    暮云没想到她会直截了当地拒绝，只见赵步光对赵乾德笑了下，示意他坐下。她语调很是平静，“你没有十月怀胎，忽然抱回一个孩子，引人怀疑。而且，查汗虽然和你不能相比，但他在北狄也有自己的势力。既然你会请皇上允许你自行处置查汗，想必不打算要他的性命。难保他不会暗中作梗，用玥儿做你的继承人，太冒险了。”
    “那你说怎么办？”看赵步光似乎很有主意，暮云也来了兴致，此前她不曾正眼瞧过这位王妃，楚九书早已经告诉过她，她也是个替身罢了。说起来，赵步光和楚九书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而她暮云和赵乾德，就有了些英雄惜英雄的通感。
    赵步光拉着赵乾德的衣袖，看了他一眼，才道：“下一次我怀孕的时候，可以派人通知你，你要装一年的怀孕，按照孕妇的生活规律去演戏。等孩子生下来，我可以借给你三个月。等孩子的百日宴，你要把孩子还给我们，先助你度过子嗣这一关。至于将来，谁来做北狄的王，等到将来再议。”赵步光撇了撇嘴，“也不能保证，你一定会需要子嗣来继承王位。”
    这话说得暮云直接阴沉了脸，不需要子嗣继承王位，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不是北狄的王。不过片刻，她觉得有趣，又笑了，“好！”
    “还有，既然楚九书帮你偷了玥儿，你必然是答应了他一件事。攻打睿王拿回半壁江山，本不需要你亲自率领使臣来议，但没有任何一个使臣，可以像你一样，随意出入大秦皇宫。我想，楚九书让你做的事，一定是他一直想完成的心愿。”赵步光顿了顿，看见暮云唇边笑意渐冷，甚至有了杀意。
    赵乾德将赵步光向后一揽。
    赵步光拍了拍肩膀上搭着的手，示意无事，复又转过脸去对暮云公主说，“不管你们两人的私情如何，我夫君是大秦的王爷，大秦百姓的生死就和我们有关。若是赵乾永死了，赵乾泱会看到一线生机，必然会拼死一搏。何况，发兵之前，皇帝没了，这仗一时半会打不成，查汗就有了喘息的机会。所以你不会在出兵之前动手，一定会等这一仗结束，得胜还朝，再兑现对楚九书的承诺。”
    这也是暮云公主会要求赵乾永答应她留下观祭天之礼的原因。
    “那又有什么不好？到时候你的男人，就成了大秦的主人。依他对你的宠爱，你必定是大秦的皇后，说不定还会宠冠后宫，成为全天下女子艳羡的对象。”见已被人拆穿，要寻求合作，就不需要再隐瞒什么，暮云无所谓地一摊手。
    赵步光看了赵乾德一眼，脑中似乎又回响起，当日被赵乾泱暗算，她和赵乾德被困山中，赵乾德以平静的语气讲述的往事。宫廷诡谲复杂，他和静贵妃都深受其害，又怎么会贪恋皇权。
    “我夫君没有当皇帝的野心，我也并不稀罕冷冰冰的皇宫。人各有志，你不必急于说服我，而且，你也不用违背对楚九书的誓言。只要你别急着动手。”
    暮云疑惑地皱了皱眉，想了想，答应道：“好，本公主等着看，你有什么妙计化解楚九书对你们皇帝的仇恨，那可是血亲之仇，他小半生遭受的所有劫厄都是为了这一个目标。你要是真有办法化解，我自然不会多事。”暮云压低了声音，“其实嘛，我对你们大秦的江山没什么兴趣，又没有可以纵马奔腾的草原，北狄也没那么多人口，到时候还得派人来管，你们的人也不会服管，岂不是多事？”
    送走了暮云公主，赵步光坐在席位上发愣，天冷，一杯冷酒下去，浑身一哆嗦。
    赵乾德送走暮云公主，回来就见赵步光拎着酒壶在想事情，他不出声地坐到她身边。
    赵步光身子一侧，头挨着他的脖颈舒服的靠着，嘟囔道：“想小玥了。”
    赵乾德握住她的手臂，下巴搭在她的发顶，“明日让孙天阴把玥儿抢回来。”
    赵步光摇了摇头，方才她也对暮云公主说了，先不要把赵竹玥送回来，以免打草惊蛇。但看赵步光现在窝着的样，赵乾德就知道，她其实很想赵竹玥，但为了这与她毫不相干的大秦，她愿意忍着。
    赵乾德长长地出了口气，拉起赵步光来。
    赵步光眨了眨眼睛，瞳孔里映出两个小小的赵乾德，那小小的影子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我一定会尽快打完仗回来，给你穿一辈子鞋子。”
    赵步光就是一愣，听过要给人画一辈子眉的，没听过要给穿一辈子鞋的。那个除夕夜，赵乾德毫不犹豫跳进玉矶池给她捞一双丢了就算了的鞋，从此他就纵着她，陪着她。她是流落在这世界的一抹孤魂，如今有了丈夫，有了孩子，很快，她就会有一个家。
    赵步光莞尔，伸出拳头，和赵乾德的拳头碰在一起，点头：“嗯！那你多给我买点鞋，我要天天穿不重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