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微澜

第14章


 
  “啊呀!请你不要拉命债了!……病要好,它自己会好的。……” 
死水微澜李劼人 著 
八 
  据钟幺嫂说来,鸡是黄鼠狼咬死的,不过并未拖在他的林盘里,而拖在她的篱落边。一只死鸡,吃了,本不要紧,她男子也是这样说;但她想来,顾三娘子平日多刻,一点不为人,在她林盘里捞点落叶,也要着她咒骂半天。在这里住了两年,受了她多少小气。老实说,如今有臂膊子,硬不怕了!所以本不要紧的一只死鸡,要是别的人,吃了就算了,那里还消吵闹;因为是她,又因为顾三贡爷没有在家,安心气她,所以才去吵了一架,她如今也不敢歪了,看见打了阿三,便忙说:“赔你的鸡就完了!”钟幺嫂得意的一笑道:“那我硬不说啥,把那母鸡捉了就走。其实哩,只是气她,我们再横也横不到这样。三贡爷,母鸡在这里,还是不还她的,你要吃,我愿意贴柴贴水,杀了煮跟你吃。” 
  顾天成晓得她的用意,只是不免有点挂念他的老婆,便含着笑道:“钟幺嫂,又何必这样同她认真呢?还了她罢!看在我的面上!” 
  钟幺嫂把他审视了一下,忙凑过身子,把手伸来,要摸他的脸。他本能的一躲,将脸侧了开去。 
  她生气道:“你躲啥子?我看你脸上 个是青的?是不是因为鸡,着她打了,才叫我看你的脸?” 
  他道:“你这才乱说哩!她敢打我?没有王法了!这是昨天同人打捶打伤的!” 
  “是 个的一回事?” 
  “你让我把鸡拿回去后,再慢慢跟你说,说起来话真长哩!” 
  她两眼睁得圆圆的道:“你为啥子这样卫护她?她叫你来要鸡,你硬就要拿鸡回去,我偏不跟你,看你把我 个!” 
  “你看她病得倒了床,不拿鸡回去,一定会气死的。” 
  “气死就气死,与我屁相干!鸡是她赔我的,想不过,又叫男人来要回去,太不要脸了!” 
  她男子也在旁边劝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就作兴送三贡爷的。” 
  “那更不行!人家好好的问他 个同人打捶,他半句不说,只是要鸡,这样看不起人家,人家还有啥心肠顾他!” 
  顾天成不敢再违她的意,只好把几天的经过,一一向她说了。她不禁大怒,撑起眉头,叫了起来道:“这真可恶呀!……把衣裳解开,让我看你身上有没有暗伤。……你难道就饶了他们吗,还有那个滥婊子?” 
  顾天成摇摇头道:“饶他们?那倒不行?我已打了主意,拚着倾家,这口气是要出的!”遂把他昨夜所想的说了一番。 
  钟老幺咂着短叶子烟道:“那不如就在衙门里去告他们好了。” 
  他老婆顺口就给他碰回去道:“你晓得啥子?象他们那些人,衙门里,有你的话说吗?” 
  她又向顾天成道:“你的主意,也不算好,为出一口气,把家倾了,值得吗?” 
  顾天成道:“不这样,却 个鸩得倒他们呢?” 
  招弟恰找了来,扑在她爹爹怀里道:“你说今天去跟我买云片糕哩!” 
  顾天成忙把她抱在膝头上坐着,摸着她那乱蓬蓬的头发道:“那是昨夜诳你的,二天进城,一定跟你买来。……妈妈没起来,今天连毛根儿都没人梳了。” 
  钟幺嫂忽然殷勤起来道:“招弟来,我跟你梳。”她果然进房去把梳子取出来。 
  梳头时,她道:“招弟快十二岁了,再半年,就可留头了!只是这么大,还没包脚, 使得!你的妈真是小眼孔,没见识,心疼女,也不是这样心疼呀!” 
  顾天成道:“请你帮个忙,好不好?” 
  她笑道:“我又不是你的小老婆,野老婆,连你女儿的脚,也要劳起我来!”说完,又是一个哈哈。 
  钟老幺倒不觉得怎样,却把顾天成怯住了。 
  幸而话头一转,又说到报仇上,钟幺嫂忽然如有所触的说道:“三贡爷,我想起了,你不如去找我们主人家曾师母,只要她向洋人说一句,写封信到衙门去,包管你出了气不算,你那二百两银子的借帐,也可以不还哩!” 
  顾天成猛的跳将起来,两手一拍道:“这主意真妙!那怕他们再凶再恶,只要有洋人出头,硬可以要他们的狗命的。” 
  钟幺嫂得意的说道:“我这主意该好?” 
  顾天成不由冲着她就是一个长揖。跟着又把在他袁表叔家学来的请安,逼着她膝头,挺着腰,伸着右臂,两腿分开,请了个大安,马着脸,逼着声气,打起调子道:“幺太太费心了!卑职给幺太太请安!并给幺太太道劳!卑职舍下还有一只公鸡,回头就叫跟的给幺太太送上,求幺太太赏收!”于是又一个安。 
  钟家夫妇连招弟都狂笑起来。钟幺嫂笑得一只手捧着肚子,一只手连连打着他的肩头道:“你……你……你……那里学些怪……样子!……成啥名堂!……” 
  顾天成自己也笑了起来道:“你不晓得吗?这是官派。做官的人都这样,我费了多大的力,才学会的,亏你说是怪样子哩!” 
  好半会,钟幺嫂才忍住了笑道:“这样闹官派,看了,真叫人肉麻,亏你学!……你目前还在想做官吗?” 
  “那个不想做官呢?不过运气不好,凑合了别人。要是袁表叔不走,这时节还不是老爷了!省城里打个公馆,轿子出,轿子入! 
  钟幺嫂捧了个佛道:“阿弥陀佛!幸亏你输了,若你当真做了官,我们还能这样亲亲热热的摆龙门阵吗?看来,你还是不要去找曾师母,我倒感激那般人!” 
  顾天成忙道:“快莫这样说!我就当真做了官,敢把我们的幺嫂子忘记吗?若是把那般人饶了,天也不容!幺嫂子,你没看见我昨天挨趸打的样子,想着还令人伤心哩!你只问招弟,我那身衣裳,是 样的烂法!” 
  钟老幺又裹起一竿叶子烟来咂着道:“三贡爷,你认得我们曾师母吗?” 
  顾天成愕然道:“我?……并不认得!” 
  “那你 样去找她呢?” 
  “对呀!”他瞅着钟幺嫂出神。钟幺嫂只是笑。 
死水微澜李劼人 著 

  钟家之所以能投佃到曾家的田地,就因钟幺嫂一个亲姐姐在曾家当老婆子,有八年之久,很得曾师母的信任的原故,而曾师母的历史,她最清楚,并且有些事她还参与过来。曾师母相信她是能守秘密的,她自己也如此相信,不过关于曾师母的一切,她只告诉了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就是她的妹妹钟幺嫂。这两个人也同样得她的信任,以为是能守秘密的,而这两个人的自信,也与她一样。她丈夫已否把这秘密信托过别人,不得而知,而钟幺嫂则是先已信托过了她的老实而能守秘密的丈夫,现在经顾天成一问,她又相信了他,当着她丈夫说道:“三贡爷,因为是你,一则你是好人,不多言不多语的,二则我没有把你当作外人。我把他们家的事告诉你,你千记不要泄漏呀,说不得的!我向我门前人也是这样嘱咐的……” 
  “……曾先生今年下乡来收租子,你是看见过的。那么矮,那么瘦,又那么穷酸的样子,不是一身伸抖衣裳,就不象猴儿,也象他妈一个叫化,你该猜不出他会有田地,有房子,有儿女呀!只算是妻命好,若不靠他老婆曾师母,他能这样吗?怕眼前还在挣一两银子一个月,未必赶得上我们这些庄稼汉哩!” 
  “说起曾师母,恰恰与他相反,你没有看见过。我跟她拜过年,拜过节,送过东西,是看熟了的。几高,几大,不很胖,白白净净的,硬跟洋婆子一样。圆圆一张大脸,高耸耸一条大鼻子,不很好看。却是喜欢打扮,长长的披毛,梳得拱拱的,外面全没有那样梳法。又爱搽红嘴皮,画眉毛,要不是看见她打扮,硬不信一个女人家的头面,会那么异模异样的收拾。穿得也古怪,说不出是 个穿的,披一片,挂一块。一双大脚,难看死了,硬象戏上挖苦的:三寸金莲横起比!走起路来,挺胸凸肚的,比男人家还雄壮,那里象一般太太小姐们斯文。就只是全身都是香馥馥的,老远你就闻着了,比麝香还好闻。姐姐说她有一间房子也收拾得异样,连曾先生都不准进去,我没有看见,说不来,其实哩,就我看见的那间房子已摆得很阔了,姐姐说象那样好的穿衣镜,琉璃灯,全成都省便找不出第二家来。 
  “人倒好,很和气的,一点不象别的有钱人,不拘对着啥子人,总是笑嘻嘻的,有说有讲。姐姐说,再难得看见她发过气,挖挖苦苦的破口骂过人。 
  “不过,说到她的来历,就不大好听了。不许你向别人泄漏的就是这一点,三贡爷,你该不会高兴了乱说罢? 
  “听说她是一个孤女,姓郭,父亲不晓得是做啥的,早就死了,家里又穷,到十四岁上,实在没奈何,她妈要把她卖跟人家做小。不晓得 个一下,着一个姓史的洋婆子知道了,跟了她妈二十两银子,把她收养在教堂里。把她的脚放了,头发留起来,教她认字读书,说她很聪明,又教她说洋话,有五年工夫,她的洋话,说得同洋人一样,打扮得也差不多,男洋人女洋人都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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