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微澜

第23章


还举出许多例,有些把儿女掉了二十年,到自己全忘了,尚自寻觅回来,跪认双亲的。 
  又过了两天,么伯么伯娘也都冷淡下来,向他说:“招弟掉了这几天,怕是找不着了!你的样子都变了,我家二媳妇肚子越大越坠,怕就在这几天。我们不留你尽住,使你伤心,你倒是回去将养的好。把这事情丢冷一点,再进城来耍。” 
  顾天成于正月十八那天起身回家时,简直就同害了大病一样,强勉走出北门,到接官厅,两腿连连打战,一步也走不动,恰好有轿子,便雇了坐回去。一路昏昏沉沉,不知在甚么时候,竟自走到拢门口。轿子放下,因花豹子黑宝之向轿夫乱吠而走来叱狗的阿龙,只看见是他,便抢着问道:“招弟也口来了吗?”他好象在心头着了一刀似的,汪的一声便号陶大哭起来。甚么都不顾了,一直抢进堂屋,掀开白布灵帏,伏在老婆棺材上,顿着两脚哭喊道:“妈妈!妈妈!我真想不过呀!招弟在东大街掉了!……你有灵有验……把她找回来呀!……”就是他老婆死时,也未这样哭过。 
  全农庄都知道招弟掉了,是正月十一夜看灯火挤掉的。邻居们都来问询,独不见钟家夫妇,说是进城到曾家去了。 
  阿龙不服气,他说:“妈的!我偏不信,掉个人会找不着的!成都省有多大!”第二天,天还未亮,阿龙果然没吃饭就走了。 
  顾天成听见,心里也希冀阿龙真能够把招弟找到,寻思“这或者是招弟的妈在暗中主使罢”?于是他就在老婆灵位前点上一对蜡烛,三根长香,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磕到第三个头,并伏在地上默默通明了好一会。忽然想起自己平日的行为,便哭诉道:“妈妈,我平日爱闹女人,这该不是我的报应?妈妈,只要你有灵有验,把招弟找回来,我再也不胡闹了!” 
  他祷告了后,好象有了把握,对于招弟回来的希望,似乎更大了。心里时时在说:“阿龙定然把她找得着”!这一天,他颇有精神,一直悬着眼睛,等到月光照见了树梢。 
  次日又等,上午还好,还能去找邻居谈说“设若招弟回来了”;并打算杀只鸡煮了等她回来吃。但是等到下午,心里就焦躁起来,越等越不耐烦,连家里都站不住了,便跑到大路上去望,望一会,又跑回来,一直望到只要看见有两个人影,都以为是阿龙带着招弟回来了。快要黄昏时候,才被阿三拉了回去道:“你也疯了!阿龙连城门都没有进过的,他 个找得到人?恐怕连他也会掉哩!回去睡觉好了!你看,你已变得不象人形!” 
  话只管说得对,叫阿龙去找招弟,真不免惹人笑;但他已向死人灵前通明了,赌了咒,人死为神,只要鉴察自己的真诚,那里有不显应的,况且又是自己的女儿?顾天成诚心相信他这道理。不过,人到底支持不住,算来从正月十一夜起,直未好生睡过一觉。所以到猫头鹰叫起来时,还坐在太师椅上,就睡着了。 
  次日天已大明,阿三来叫他吃饭,方醒了,也才觉得通身冰冷,通身酸痛,头似乎有巴斗大,眼珠子也胀得生疼;鼻子也是瓮的。刚刚强勉吃了一碗米汤泡饭,阿龙忽然走进灶房来。 
  他忙放下饭碗,张开口,睁着眼,把阿龙看着。 
  阿龙不做声,一直走去坐在烧火板凳上,两只手把头抱着。 
死水微澜李劼人 著 

  在有一夜晚,顾天成仿佛刚睡醒了似的,睁开眼睛一看,只觉满眼金花乱闪,头仍是昏昏沉沉的,忙又把眼闭着。耳朵却听见有些声音在嗡嗡的响。好半会,那声音才变得模模糊糊,象是人在说话,似乎隔了一层壁。又半会,竟听清楚了,确乎一个人粗声大气在说:“……不管你们 个说法,我今夜硬要回去放伸睡一觉的!莫把我熬病了,那才笑人哩!”又一个粗大声音:“钟幺嫂,你不过才熬五夜啦!……” 
  钟幺嫂也熬五夜,是为的甚么?她还在说:“……看样子,已不要紧了,烧热已经退尽,又不打胡乱说了,你不信,你去摸摸看。” 
  果有一个人,脚步很沉重的走了过来。他又把眼睛睁开。一张又黄又扁的大脸,正对着自己,原来是阿三,他认得很清楚。 
  “唉!钟幺嫂,钟幺嫂,你快来看!眼睛睁开了,一眨一眨的!” 
  走在阿三身边来的,果然是圆眼胖脸,睫毛很长的钟幺嫂,他也认得很清楚。 
  她伏在他脸上看了看,象是很高兴的样子,站起来把阿三的粗膀膊重重一拍道:“我的话该对?你看他不是已清醒了?……啊!三贡爷,认得我不?真是菩萨保佑!你这场病好轧实!我都整整熬了五夜来看守你,你看这些人该是好人啦!” 
  他还有些昏,莫明其妙的想问她一句甚么话,觉得是说出来了,不过自己听来也好象乳猫叫唤一样。 
  阿龙奔了进来,大声狂喊道:“他好了吗?……” 
  钟幺嫂拦住他道:“蠢东西,放那们大的声气做啥子!……他才清醒,不要扰他!我们都走开一点,让他醒清楚了,再跟他说话!……阿弥陀佛!我也该回去了!……阿龙快去煨点稀饭,怕他饿了要吃!稀饭里不要放别的东西,一点砂糖就好了!……” 
  阿三坐在床边上,拿起他那长满了厚茧的粗手,在他额上摸了摸,张着大嘴笑道:“你当真好了!” 
  他眼睛看得清楚了,方桌上除了一盏很亮的锡灯台而外,放满了的东西,好象有几个小玻璃瓶子,被灯光映得透明。床上的罩子在脑壳这一头是挂在牛角帐钩上,脚下那一头还放下来在。自己是仰卧着的,身上似乎盖了不少的东西,压得很重。 
  他瞅着阿三,努力问了一句:“我病了多久吗?”自己已听得见在说话,只是声音又低又哑。 
  阿三自然也听见了,点了点头道:“是啦!今天初四了,你是正月二十害的病,整整十四天!……不忙说话!你吃不吃点稀饭?十四天没吃一点东西,这 个使得!我催阿龙去!” 
  被人喂了小半碗稀饭,又睡了。这夜是病退后休息的熟睡,而不是病中的沉迷与昏腾。所以到次日平明,顾天成竟醒得很清楚。据守夜的阿三说,他真睡得好,打了半夜的鼾声。并且也觉饿了,洗了一把脸,又吃了稀饭,还吃了咸菜,觉得很香。 
  饭后,阿三问他还吃不吃洋药? 
  “洋药?”他诧异的问:“啥子洋药?” 
  “啊!我忘记告诉你啦!你这病全是洋药医好的!” 
  “到底是啥子洋药,那里来的?”他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并且也有力。 
  “你还不晓得吗?就是从曾师母那里拿来的。……呃!我又忘了,你病得胡里胡涂的, 个晓得呢?我摆跟你听,……” 
  阿三的话老是拖泥带水的,弄不清楚,得亏阿龙进来,在旁边帮着,这才使顾天成明白了。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当顾天成几乎栽倒,被阿三阿龙架到床上,已经不省人事了。阿龙骇得只晓得哭,邻居们听见了来看,都没办法。那位给他老婆料理过丧事的老年人才叫阿三到场上去找医生。医生就是那位卖丸药的马三疯子,走来一看,就说是中了邪风。给了几颗邪风丸,不想灌下之后,他就打胡乱说起来。众人更相信遇了邪,找了个端公来打保符,又送了花盘,他打胡乱说得更厉害。那位老年人不敢拿主张了,叫去找他老婆的哥嫂,不但不来,还臭骂了一顿,说他活报应,并猜招弟是他故意丢了,好讨新老婆。别一个邻居姆姆又举荐来一个观花婆,花了三百钱,一顿饭,观了一场花。说他花树下站了个女鬼,要三两银子去给他禳解。阿三不晓得他的银子放在那里,向大家借,又借不出,只好跑进城去找他幺伯。恰恰二少娘那天临盆,说是难产有鬼,生不下来,请了三四个检生婆,又请了一个道士在画符,一家人只顾二少娘去了。幸而正要出城之时,忽然碰见钟幺哥夫妇。他们给主人拜了年,又去朝石经寺,回来在主人家住了两天,也正要回家。两下一谈起他的病,钟幺嫂便说她主人家曾师母那里,正有个洋医生在给她女儿医病,真行,也是险症,几天就医好了。于是,三个人跑到西御街曾家,先找着钟幺嫂的姐姐,再见了曾先生曾师母。曾师母也真热心,立刻就带着阿三到四圣祠,见了一个很高大的洋人。曾师母说的是洋话,把阿三的话,一一的说给他听了。他便拿了些药粉,装在玻璃瓶里,说先吃这个,吃完了,再去拿药。钟幺嫂一回来,就忙着来服侍他,这是曾师母教她的,病人该怎样的服侍,该吃些甚么,房间该怎样收拾,只有一件,钟幺嫂没照做,就是未把窗子撑起;她说:“这不比曾家,虽然打开窗子,却烧着火的。乡下的风又大,病人 个吹得!”钟幺哥也好,因为阿三不大认得街道,他就自告奋勇,每次去拿药。不过,当阿三初次把洋药拿回来时,邻居们都说吃不得,都说恐怕有毒。那位有年纪的说得顶凶,他说活了七十几岁,从没听见过洋鬼子的药会把人医好,也没听见过人病了,病得打胡乱说,连端公都治不好的,会被洋鬼子治好。洋鬼子就是鬼,鬼只有愿意人死的,那里会把人治好。钟幺嫂同他争得只差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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