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微澜

第28章


 
  走到八卦亭卖竹器的地方,就流连了好久。细工竹器买了些,又买了两张竹椅,是二小姐要的。东西买得不少,便叫高升先拿到双孝祠去。 
  女的同年轻人正在摸铜羊时,郝达三忽瞥见有三个少年,头上都打的围辫,梳的松三把,穿得花花绿绿的一身,满脸流痞气。有一个还将搭发辫的绿绦,从背后拉来,在手指上甩着圈子。都一步不离的,就在他女儿身边挤。大小姐伸手摸铜羊时,有一个穿枣红领架的,也挨着她的肩头伸过手来。留心看大小姐等,仍然有说有笑,毫不觉得。郝达三已经不高兴了,催着大家快走,一面横着眼睛把那三个 了一眼。 
  走到降生台下,大少爷已牵着二小姐上去了。大小姐也要上去,太太说是太高,怕她头晕,姨太太也不上去。大家正在议论时,那三个人好象是有意的,便从太太与大小姐之间,横着身子挤了过去。那个穿枣红领架的,还拿肩头把大小姐一撞,大小姐本能的向后一退,听见那人口头低低念道:“好一朵鲜花,真香呀!”大小姐登时满脸通红,太太生了大气,便开口骂道:“你这些婊子养的!走路不带眼睛吗?” 
  那三个已走上了石阶,有一个便转身说道:“出门游逛,是要受点挤的哩!你怕挤,就莫出来!” 
  郝达三本想不多事的,但不能不开口了,只好瞪着眼睛,摆出派头来吼道:“混帐东西!你要怎么样?” 
  三个都站住了,一个把眉毛撑起,冲着郝达三道:“咦!开口就骂人,谁怕你打官腔?告诉你,怕你的不来惹你了!” 
  第二个道:“去问他,他是个啥子东西?老子们摸了他啥子?他敢动辄骂人!” 
  大少爷站在土台上面,不敢下来,二小姐已骇哭了,死死的撩着哥哥,叫走,三老爷是只会慢条细理谈论,只会教训下人,不会吵架的。只靠太太姨太太两张嘴抵住空吵。大老爷气得只是大喊:“反了,反了!没有王法了!……高升!……高升!……”大小姐骇得面无人色,抓住三叔,只是打战。看热闹的便围了一大堆。 
  三个人并且都扑上前来。一个指着太太道:“你这婆娘,少要在人跟前绷架子!你的底细,怕老子们不晓得吗?柿子园的滥货,老子耍够了的!” 
  那穿枣红领架的吼道:“同那婆娘说啥子?把这嫩货带去烧烟去!”公然向大小姐身上动起手来。大小姐连连向三叔背后躲,大老爷挺身向前,被第三个一把将领口封住,简直没法解开。看热闹的人好生高兴,全笑了起来。 
  穿枣红领架的更是得意,挽起衣袖,正待扑向三老爷的身后。大小姐也预备着要哭喊了。局势忽然出人意外的转变过来。 
  因为那穿枣红领架的少年肩的头上,忽着人重重一拍,同时一片很粗鲁的声音,沉着的喊道:“朋友,这地方不是找开心的罢?” 
  三个人都车过身去,只见齐扑扑站了三个汉子,与他们正对着。两个是高头阔膀,一脸粗相,腰带中间凸起一条,似乎带有家伙的样子。 
  “咦!弟兄,没要抓屎糊脸,我们河水不犯井水!”这就是指着郝太太喊滥货的那个人说的话,声调已经很和蔼了。 
  一个矮身材的汉子道:“不行,莫放黄腔!大路不平旁人铲,识相的各自收刀捡挂,走你的清秋大路,不然,拿话来说!” 
  那个抓郝达三领口的少年插嘴说道:“这样说吗,有让手没有?” 
  两个高汉子便猛的向后一退,一齐把腰躬着,瞪起两眼道:“没让手!……把家伙亮出来!”两个的手都抄在腰间去了。 
  穿枣红领架的忙赔笑道:“动不得手!他是黄的!” 
  三个汉子都大笑起来道:“我看你们都是黄的!不要装吂吃相,陪老子们烧烟去,有好东西你们吃!” 
  三个都变了色道:“我们不是吃相饭的,哥子,……” 
  穿枣红领架的左边脸上早着了一耳光,忙把打烧的脸捧在手上。 
  那一个高身材的汉子还扬着手掌吼道:“谁同你称哥道弟的,连干爹爹都不会喊了!” 
  这出戏似乎比刚才一出还演得有劲,看热闹的竟不断的在哈哈大笑。一直演到三个少年全跪下讨饶,三个汉子还口口声声要叫三个把裤子脱了,当场露相。 
  末后,一个妇人从人丛中挤出,向一个高汉子说道:“算了罢! 
  张哥,给他们一个知道就是了!”她又一直走在三个少年身边,逐一的呸了一口道:“你们这般痞子,也真该死!只要是女的,稍为长得顺眼一点,一出来,就吃死了你们的亏!难道你们家里都没有姐儿妹子吗?今天不是碰见老娘,你几个还了得!” 
  张占魁向罗歪嘴道:“也罢,听嫂子一句话!……”接着把脚一踢道:“滚回窝里去藏着好了!还有屁股见人?” 
  这场戏才算完全演完,大家散开,都在批评末后出头的这妇人真了得!而蔡大嫂确也得意,第一,是任你官家小姐,平日架子再大,一旦被痞子臊起皮来,依然没办法,只好受欺负;第二,罗歪嘴等人,原本事不干己,便不出头的,然而经自己一提调,竟自连命都不要了。 
  人散了,罗歪嘴他们要找那伙被窘的人时,一个都不见。他们都诧异道:“这家人真有趣哩!别人替他们解了围,谢都不道一个便溜了!” 
  蔡大嫂抿嘴笑道:“是我趁你们出头时,就把他们喊走了的,免得那小姐跟你们道谢时,你看了难过。” 
  罗歪嘴大笑道:“这无味的寡醋,真吃得莫明其妙啊!” 
  他们才逍逍遥遥的游逛出来,蔡大嫂在卖简州木板画的地方,买了一张打洋伞的时妆翘脚美人画,又买了一张挖苦大脚的乡姑娘修脚的讽刺画,然后转到二仙庵。向百花潭去时,本打算顺路往双孝祠一游的,因见门口人夫轿马一大堆,知道坐起都借出了,不便进去。 
  郝达三一家人都坐在楼上呕气懊悔,独二小姐一个人在栏杆边看路上行人,忽然跑进来道:“爹爹!那个喊我们快走的女人,正同着那三个男的从墙外走过去!” 
  大小姐猛的站起来道:“请他们上来!” 
  太太也说:“对的,对的,就喊又三去请!” 
  老爷沉吟一下,忙伸手拦住道:“不!” 
  太太很诧异道:“ 个不呢?难道连个谢都不跟人家道一个吗?” 
  老爷把头两摇道:“跟那种人道谢,把我们的面子放在那里?你难道还没有看清楚那是些啥子人?” 
  大小姐红着脸争道:“管人家是啥子人,总是我们的恩人呀!” 
  她爹爹冷笑一声道:“说你聪明,这又糊涂了。把那般人喊进来,一个双孝祠的人,岂不都晓得了?传将开去,那才笑话哩!说起来,郝大小姐在青羊宫着人如何如何的调戏,你们不说了,我有脸见人吗?我再三嘱咐你们回来之后,绝口不要提说一字,就是怕传开了。如今反把那般人喊进来,你们想想看。” 
  太太才恍然大悟,同三老爷一齐点了点头道:“那倒是哟!那般人并不晓得我们姓甚名谁,是做啥的,任凭他们去说,谁晓得就是我们。一喊进来,就不能不说清楚了,那种人的口,封得住的吗?” 
  郝达三掌着烟枪,大点其头道:“不是吗?你们也想到这一层了。但你们还未想到,他们尚可借此题目,大肆敲磕,那才是终身大患哩!所以古人说得好,大德不报,即是此理。” 
  这道理对极了。恰恰厨子托高升来请示,几时开席。大家不高兴再在这里,便吩咐立刻开。 
  本打算一醉而归的,但仅仅烫了一银壶花雕,还未吃完。 
死水微澜李劼人 著 
一○
  当郝达三一家人到青羊宫去后,李嫂也走了,春兰把上房各间房门全关好了,便同春秀一道,走到轿厅上。恰恰高贵从门房进来,便怪笑着飞奔到春兰身边,将她的手一把抓住道:“我的人,今天又是我们的好日子了!” 
  春兰忙把手挣脱,拿嘴向春秀一指:“你没上街吗?……胡老师走了没有?……” 
  高贵大不高兴的把春秀看着道:“这鬼女子,真讨厌!叫她在厨房里去!” 
  春秀居然开了口了,她撅起小嘴道:“大高二爷,你为啥见了人家,总是开口就骂,人家又没有惹你?” 
  春兰眯着眼睛笑道:“你没看她小,小人还是有小心哩!” 
  高贵更是秋风黑脸的把春秀 瞅着,口里却向春兰在说:“今天,你安心同着这鬼女子就这样混下去吗?” 
  她偏着脸笑道:“难逢难遇,得一天空,不这样混下的去,还叫我做事吗?” 
  “你安心装疯?” 
  “不啦!”她仍是萧萧闲闲的笑着:“我为啥装疯?” 
  高贵才象疯了哩!把春兰膀子紧紧握住,连朝耳门里推道:“好人,不要作难我了!我们去看看三老爷的房间收拾好了没有?” 
  她只管坚拒着不肯走,但仍是那样偏着头,抿着嘴,瞟着眼的笑道:“莫乱说!三老爷的房间,我刚才看了来。……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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