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微澜

第33章


算来,不过一百天,顾天成竟从一个粮户,变为一条光棍,何因而至此?则为奉洋教! 
  如此看来,洋教真不该奉!真是邪教!奉了就霉人!不奉了罢,可以的,但是谁相信?去向幺伯悔过,请他准其重进祠堂,把田产房屋还他,能够吗?谁可以担保?找人商量,最能商量的,只有钟幺嫂,她往那里去了呢?他丧气已极,便向所挤住的那位教友诉苦。教友不能替他解愁,叫他去求教于姜牧师。 
  姜牧师很严肃的告诉他,这全不要紧,他只须真心真意的信上帝,爱耶稣,耶稣自会使他的幺伯醒悟,将占去了的田产房屋,加倍奉还他;而他的仇人,自会受严厉的惩罚的。“我们都是耶稣的儿女,我们只须信赖它,它不会辜负它的儿女的。” 
  他心里虽稍为安宁了一点,但他问:“耶稣几时才能显灵呢?”姜牧师则不能答,叫他去请教曾师母。 
  曾师母的佃客虽走得没有踪迹,但她仍是那样没有事的样子,蓬蓬松松的梳了一个头,厚厚涂了一脸粉,穿了件很薄的单衫,挺起肥肥的一段身躯,摇着一柄雕翎扇子,斯斯文文向他说:“你愁甚么?只要等外国人打了胜仗,把那些邪教土匪灭了,把西太后与光绪捉住,那个还敢强占你的产业,是不是呢?” 
  他诧异道:“洋人还能打胜仗,把光绪皇帝捉住?外面不是人人都在说大师兄杀了多少洋人,如今又加上了董福祥董军门,洋人天天都在打败仗!” 
  曾师母咧起鲜红的嘴皮一笑道:“这些都是谣言,都是邪教人造出来骇人的,是不是呢?告诉你一句真话,昨天史先生亲自向我说过,清朝是该灭了,惹下了这种滔天大祸,是不是呢?外国大兵已经在路上了,只要一到北京,中国全是外国人的了!……” 
  他懵懵懂懂的问道:“我们成都省呢?” 
  她用一只肥而粗的手,举起一只茶杯,把半杯浓黑的东西,一仰喝完,又用雪白的手帕子,将嘴轻轻的触了触,点着头,很自然的道:“自然也是外国人的了,是不是呢?只不晓得分在那国人手里?如其分在美国英国手里,史先生就是四川制台了,很大的官,是不是呢?如其史先生做了制台,我们全是他的人,不再是清朝的百姓,是不是呢?我们教会里的人,全是官,做了官,要甚么有甚么,要怎么样便怎么样了,是不是呢?……” 
  这下,却使顾天成大为安慰。胸怀也开展了,眉头也放宽了,从早起来,就计划到做了官后,做些甚么事情。报复幺伯,报复罗歪嘴,还要下两通海捕文书,一通捉拿刘三金,一通查访招弟,并派人打探正月十一夜与罗歪嘴他们一道走的那女人是甚么人,差不多每天早起,都要把这计划在心里头暗暗复诵一遍,差不多计划都背熟了,而洋兵还未打到北京。他真有点等不得,又跑去问曾师母。曾师母依然萧萧闲闲的叫他等着。 
  他在等待期中,胆子也大了些,敢于出街走动了。又因所挤住的教友家太窄,天气热起来了,不能一天到晚蛰在那小屋里。有人告诉他,满城里最清静,最凉爽,在那里又不怕碰见甚么人,又好乘凉睡觉,于是他每日吃了饭后,便从西御街走进满城的大东门。果然一道矮矮的城墙之隔,顿成两个世界:大城这面,全是房屋,全是铺店,全是石板街,街上全是人,眼睛中看不见一点绿意。一进满城,只见到处是树木,有参天的大树,有一丛一丛密得看不透的灌木,左右前后,全是一片绿。绿荫当中,长伸着一条很宽的土道,两畔全是矮矮的黄土墙,墙内全是花树,掩映着矮矮几间屋;并且坡塘很多,而塘里多种有荷花。人真少!比如在大城里,任凭你走往那条街,没有不碰见行人的,如在几条热闹街中,那里更是肩臂相摩了;而满城里,则你走完一条胡同,未见得就能遇见一个人;而遇见的人,也并不象大城里那般行人,除了老酸斯文人外,谁不是急急忙忙的在走?而这里的人,男的哩,多半提着鸟笼,肩着钓竿,女的哩,则竖着腰肢,梳着把子头,穿着长袍,靸着没后跟的鞋,叼着长叶子烟竿,慢慢的走着;一句话说完,满城是另一个世界,是一个极萧闲而无一点尘俗气息,又到处是画境,到处富有诗情的地方。 
  顾天成不是甚么诗人,可是他生长田间,对于绿色是从先天中就会高兴的。他一进满城,心里就震跳起来了。大家曾先告诉过他:满吧儿是皇帝一家的人,只管穷,但是势力绝大,男女都歪得很,惹不得的。他遂不敢多向胡同里钻,每天只好到金河边关帝庙侧荷花池周遭走一转,向草地上一躺,似乎身心都有了交代,又似乎感觉乡坝里也无此好境界,第一是静,没一个人影,没一丝人声。也只是没有人声,而鸟声,蝉声,风一吹来树叶相撞的声音,却是嘈杂得很,还有流水声,草虫声,都闹成了一片。不过这些声音传到耳里,都不讨厌。 
死水微澜李劼人 著 
一四
  顾天成陆茂林之在茶铺碰头,而打招呼,而坐在一处吃茶,其初次没有甚么意味,只不过两个都是在人海中的乡下人,两个都带一点流荡的感觉,两个都需要找一个相熟的人谈谈往事而已。而尤其好的,就在两个人的经过彼此都不知道。 
  陆茂林同人讲谈,不到十句,就要谈到刘三金。这已引起了顾天成对他的同情。他们两个都是爱过她,又都吃过她的亏,现刻心里又都在恨这个人。于是两个人的谈风,很是投合,而所谈的又彼此都能了解。先谈到刘三金的好处,长的好,活动,妖娆,浑身肌肤又白又细,乃至那件事上的工夫,两个人谈到会心之处,不禁彼此相视而笑。继谈到她的无情无义,只认得钱,以及她那阴狠的行为,顾天成不由桌上一拍道:“陆哥,你可晓得,我那几天,光是花在她身上的钱,是多少?只因为她亲口答应了我,不管我家务 个,都愿跟着我回去的,所以我再输钱,心里老不在乎。那晓得后来她才那样的丢我!”他的声音虽然很高,但是一般吃茶谈天的声音都高,并且在茶铺中谈话的人们,大抵都有点旁若无人,仿佛茶铺便是自己家里的密室一样的态度,任凭你说得如何的慷慨激昂,却很少有人注意你的,这是一种习惯。 
  陆茂林把他手膀一拍,意思叫他注意来听,这也是在茶铺中谈话应有的举动。顾天成果然注了意,他才眯着眼睛说道:“至今你恐怕还在鼓里呢?我是旁观者清,告诉了你,你可不能向别人说呀!……你还不晓得,刘三金之来笼络你,全是罗歪嘴张占魁他们支使的。他们大概晓得你喜欢女人,才故意叫刘三金把你缠着,他们才好做你的手脚。你那千数的银子,那里当真是在宝上赌输的!……”顾天成真就激动了道:“这一点,我老实说没有想到。吵架时,虽这样吵出来过,但我还只恨他们不但不帮我的忙,并且把我轰走,打我!……陆哥,这倒要请你详细告诉我!” 
  陆茂林好象失悔不应该揭破别人秘密似的,又好象与顾天成的交情格外不同,不能不把秘密告诉他似的,于是,半吞半吐把他知道的,以及从刘三金口里听来的,照一般人谈话习惯,加入许多烘染之词,活灵活现的告诉了他。 
  顾天成真压抑不住了,面红筋胀的咬着牙巴说道:“哦!还这样的鸩我吗?对对对!罗歪嘴,你是对的!等着罢!老子不要你的狗命,老子不姓顾了!……” 
  陆茂林忙向他摇摇手道:“三贡爷,留心点,他们这些人是心狠手辣的,说得出做得出,不要着他们听见了不好!” 
  他鼓着两眼道:“你怕他们吗?你怕,我是不怕的!你晓得我现在是啥子人不?告诉你,我已奉了教了!” 
  “ !你奉了洋教?”他忙眯着眼向四面一溜,才道:“三贡爷,我是为你的好,现在不是正在闹啥子义和团吗?我亲耳听见罗歪嘴他们正商量要趁这时候,打教堂,杀奉教的。你又是他的仇人,他若晓得你也奉了教,……” 
  顾天成果然也有点胆怯起来,便低下头去,不象刚才这样武勇了。不过,仍不肯示弱,便说道:“陆哥,你放心,打教堂的话,只怕是乱说的。洋人说过,洋兵快要打进北京城了,只要把光绪皇帝一捉住,十八省都是他们的,四川制台一定是史洋人做,我们奉教的都是官,只要我做了官,你看,还怕罗歪嘴他们吗?” 
  陆茂林也欣然道:“洋人的话,晓得靠得住不?” 
  “ 个靠不住?他还当着菩萨赌过咒的!” 
  他又拍拍他手膀道:“那么,三贡爷,你的仇一定可以报了,我们相好一场,只求你一桩事!”说着,他站了起来道:“话还长哩,我们找个饭铺吃饭去,吃了饭再到烟馆里细说罢!” 
  顾天成也站了起来道:“你不回天回镇去了吗?现刻已下午一会了!” 
  “回天回镇?……我还没告诉你,我眼前正在打流,等你做了官,我才能回去。我求你的,就是这一桩。” 
  街上不好谈话,饭铺里也不好谈话,直到烟馆里,虽然每铺床上都有人,但是靠着枕头,只要把声音放低一点,却是顶好倾露肺腑,商量大事的地方。 
  陆茂林先说到他为甚么打流,不禁慨然叹道:“也只怪我的命运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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