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阅读

第13章


双城"指的是我的长篇小说,第一卷《 
南渡记 》出版后,因为没有时间,没有精力,便停顿了。我必须以《 新编 
》为先,这是应该的,也是值得的。当然,我持家的能力很差,料理饭食尤其不能和母亲相比,有的朋友都惊讶我家饭食的粗糙。而父亲从没有挑剔,从没有不悦,总是兴致勃勃地进餐,无论做了什么,好吃不好吃,似乎都滋味无穷。这一方面因为他得天独厚,一直胃口好,常自嘲"还有当饭桶的资格";另一方面,我完全能够体会,他是以为能做出饭来已经很不容易,再挑剔好坏,岂不让管饭的人为难。 
  
  父亲自奉俭,但不乏生活情趣。他并不永远是道貌岸然,也有豪情奔放、潇洒闲逸的时候,不过机会较少罢了。一九二六年父亲三十一岁时,曾和杨振声、邓以蛰两先生,还有一位翻译李白诗的日本学者一起豪饮,四个人一晚喝去十二斤花雕。六十年代初,我因病常住家中,每于傍晚随父母到颐和园包坐大船,一元钱一小时,正好览尽落日的绮辉。一位当时的大学生若干年后告诉我说,那时他常常看见我们的船在彩霞中飘动,觉得真如神仙中人。我觉得父亲是有些仙气的,这仙气在于他一切看得很开。在他的心目中,人是与天地等同的。"人与天地参",我不只一次听他讲解这句话。《 
三字经 
》说得浅显:"三才者,天地人。"既与天地同,还屑于去钻营什么!那些年,一些稍有办法的人都能把子女调回北京,而他,却只能让他最钟爱的幼子钟越长期留在医疗落后的黄土高原。一九八二年,钟越终于为祖国的航空事业流尽了汗和血,献出了他的青春和生命。 
  
  父亲的呆气里有儒家的伟大精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强不息到"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地步;父亲的仙气里又有道家的豁达洒脱。秉此二气,他穿越了在苦难中奋斗的中国的二十世纪。他的一生便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的一个篇章。 
        
第37节:三松堂断忆(4)         
  据河南家乡的亲友说,一九四五年初祖母去世,父亲与叔父一同回老家奔丧,县长来拜望,告辞时父亲不送,而对一些身为老百姓的旧亲友,则一直送到大门,乡里传为美谈。从这里我想起和读者的关系。父亲很重视读者的来信,许多年常常回信。星期日上午的活动常常是写信。和山西一位农民读者车恒茂老人就保持了长期的通信,每索书必应之。后来我曾代他回复一些读者来信,尤其是对年轻人,我认为最该关心,也许几句话便能帮助发掘了不起的才能。但后来我们实在没有能力做了,只好听之任之。把人家的千言信万言书束之高阁,起初还感觉不安,时间一久,则连不安也没有了。 
  
  时间会抚慰一切,但是去年初冬深夜的景象总是历历如在目前。我想它是会伴随我进入坟墓的了。当晚,我们为父亲穿换衣服时,他的身体还那样柔软,就像平时那样配合。他好像随时会睁开眼睛说一声"中国哲学将来会大放光彩"。我等了片刻,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不得不离开病房了。我们围跪在床前,忍不住痛哭失声!仲扶着我,可我觉得这样沉重的孤单!在这茫茫世界中,再无人需我侍奉,再无人叫我的乳名了。这么多年,每天清晨最先听到的,是从父亲卧房传来的咳嗽,每晚睡前必到他床前说几句话。我怎样能从多年的习惯中走得出来! 
  
  然而日子居然过去快一年了。只好对自己说,至少有一件事稍可安慰。父亲去时不知道我已抱病。他没有特别的牵挂,去得安心。   
  文章将尽,玉簪花也谢尽了。邻院中还有通红的串红和美人蕉,记得我曾说串红像是鞭炮,似乎马上会劈劈啪啪响起来。而生活里又有多少事值得它响呢!   
  1991年9月病中   
  原载《 读书 》1991年第12期         
   
第38节:悼张跃         
  悼张跃   
  张跃,中国哲学史研究者,三松堂的关门弟子,冯友兰先生的最后一个博士生。   
  他很年轻,时间在他身上停止时,不过三十三岁。不知他还有多少计划,多少梦想,可是本来应是慷慨给予的年岁竟然掠走了一切。   
  去年春天,我从医院经过治疗回到燕南园,他曾来看望。当时说是睡眠很不好。我们没有料到这是重病的表现。夏天听说他住医院了,还曾想以后要给他介绍一种有助于睡眠的气功。十二月二十二日我奉双亲归窆,知他关心,也曾通知,而那时他已不能起床了。 
  
  六天以后,他随老师游于地下。这消息我是从电话中得知的,当时已又是一年春了。我惊诧叹息,人生真不可测。   
  父亲最后几年的著书生活中,常为助手问题苦恼,学校没有名额,找人抄抄写写总不当意。一九八五年任又之 ( 继愈 ) 
先生建议,最好带博士生。学生可以随在身边学习,又可以帮助工作,可谓一举两得。于是,便有张跃出现在三松堂前。   
  这是个能干的年轻人。父亲有四字评语:"书而不呆。"和我家几个"又书又呆"或竟"呆而不书"的呆子们相比,能帮得上忙多了。他来时,《 中国哲学史新编 
》第四册刚开始。他除在指导下读书写论文,便是帮助查找资料,看《 新编 
》稿。间或也帮助记录。父亲从他那缩微资料馆般的头脑中提出篇目,张跃便去查找。有一次父亲要外子蔡仲德找一本书,说记得这书家里是有的。蔡教授遍找无着。次日准备到大图书馆去借。不料张跃一出书房门,便看见走廊里的一堆书中赫然躺着那本书。为这事我们笑了一个月。 
  
  三年一转眼过去,张跃毕业了,获北京大学哲学博士学位,仍回宗教所工作。但他还是每周来一次帮助《 新编 
》的写作。那时我们已找到一位退休中学教员马风荪先生,旧学颇有根底,做记录胜任愉快,形成了一个较稳定的班子。   
  《 新编 
》的完成张跃是有功的。在马先生来以前,笔录的人水平很差,张跃为了弄清究竟是哪几个字,就得向失聪的老人嚷嚷半天。父亲对中国哲学有话要说,原拟写八十一、八十二两章,但内容似少些。是张跃建议合并为一章,成为八十一章,即现在的讲解中国哲学的底蕴精神的最后一章。父亲对八十一这数字很满意。 
  
  记得那是在中日友好医院病房里谈论这事的。在走廊上张跃对我说:"不管怎样,先弄出一个提纲也好。"都怕父亲写不完这书,他竟以惊人的毅力字斟句酌地写完了,不仅只是提纲。而只有他年纪三分之一的张跃,患病前正在写《 
冯友兰先生传略 》。他竟没有写完。   
  人们说,这是他们师生的缘分。他们一起看到《 新编 
》的成稿,却都没有能看见最后一册的出版。最后一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版。时有读者写信,或竟登门来问,我回答不出。   
  对老人的生活,张跃也是关心的。往医院看望,每每一陪就是一下午。若干年前,父亲的一位老学生送来一架粉碎机,我搁着没有用。直到这早先看来较特殊的小小机器有了普遍性,直到张跃来了,而且熟了,自告奋勇摆弄它半小时,机器才开始工作。 
  
  《 新编 
》第七册完成后,父亲照例向帮助工作的学者们致谢。这是最后一册,父亲把我和仲都写上了。我以为不必,删去了。张跃提出也不要写他,我们当然没有同意。书而不呆,能干而不自矜,这样的人,似乎日见其少了。 
  
  张跃的硕士论文题目是《 理学的产生与时代精神 》,博士论文题目是《 唐代后期儒学的新趋向 》,已编辑成书,由台湾文津出版社收入该社的博士丛书。   
  人生匆匆,真如过客。过客的身份,是每一个人都一样的,但每个人留在别人心中的,很不一样。   
  1992年2月中旬   
  原载1992年5月10日《 文汇报 》           
第39节:我的澳大利亚文学日(1)         
  我的澳大利亚文学日   
  一九八一年五月六日,我动身从澳大利亚回国的前一天,是这次访问的高潮。按照日程,这天上午,我将到澳大利亚著名作家帕特里克·怀特家中拜访。然后往谒亨利·劳森之墓。下午参观悉尼艺术馆,晚上在悉尼歌剧院晚餐,有梅卓琳、考斯蒂根夫妇、基尼利夫妇和瑙玛同席。饭后在歌剧院观看现代芭蕾舞。 
  
  "太丰富了!"我赞叹。   
  "你会累坏的。"瑙玛说,"吃药吧,加倍!"相处了快一个月,我们几乎知道了彼此的全部习惯。   
  我们从瑙玛的住处莫斯曼湾乘船往悉尼市中心,海面波光粼粼,白鸥点点。岸上绿树丛中,隐约露出红白两色的房屋。初到悉尼时下榻的小旅馆,在山坡上显露着它那一角招牌。我想起旅馆中在红玻璃杯里燃烧的蜡烛,照着绘在天花板上的港湾。刚来时欣喜兴奋的心情,这时已换作依依惜别了。 
  
  船转了方向,这一带海湾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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