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国

第38章


  基于这种相互转化特性,面子实际蜕变为一种工具,从尊严价值蜕化为敲门砖和垫脚石,被彻底工具化了,凭借面子可达到实惠目的。
  面子之能够成为工具,背后基于一个社会原理:
  面子在江湖社会,或江湖化后的传统社会里,代表社会地位的相对优势。
  在一个大量遗存“上下有别”等级的社会秩序里,地位优势是一种活跃因素,它能主动带来收益优势。面子是生活质量的温度计,是江湖“混”得好歹的指针。一人混得好不好?看面子便知。是故,面子变成群起效尤追逐的目标,有时导致供不应求,稀缺之下有人需要交易,用金钱来买面子,用财物换面子——譬如捐官,或捐慈善,面子的交易性油然而生。
  面子是一共同体内的相对优势地位,因而是一种相对稀缺资源。公共资源一旦匮乏,人们只能用高价购买,这个交易过程导致面子工具化。
  关系网络自治
  面子的第四种作用,就是维持传统社会形态——关系社会、民间会党和家族社会的自治,帮助这类共同体建立个体约束机制,减少行为出轨,维护秩序。它的特点是道德自律,从“我”做起,从个人内心做起。
  中国处在一个后传统时代,也称转型时代,一面宪政制度迅速崛起,一面传统习俗的惯例制度依然起作用。在中国比较传统的生活共同体群落——家族、宗族、乡村、街坊、行业圈、关系网,乃至江湖行会、行帮、教门……一切尽以“面对面”交往为基础,社会学称之“初级群体”,俗话谓“低头不见抬头见”。此处,“初级群体”是理解关系社会的重要概念,它是关系网这一现象的属性。关系网,是“初级群体”之一种,其他种类还有帮派、邻里、乡党、家族等等。
  最典型的初级群体是“面对面”交往依托的群体——家族、宗族、街坊、熟人或乡亲等。离开了“面对面”的感性交流,纯粹依靠公文、法令、书信等抽象媒体,面子便无所依托。试想,没有人热衷于对着陌生人或公共场合讲面子,那是对牛弹琴。面子,是小圈子的面子。面子的根本诉求,在于寻求熟人面前的心理优势——“我比你行”,或者“我比他行”……共同体将这种优势给予他,既是讲面子人的得意,同时也意味着对周围人的影响。影响是相互的,甲影响乙的同时,乙也影响了甲,最终要建立一个均衡,达到秩序自治。面子做秀的过程是互动的,每个人讲面子的同时,社会也按照一定规矩塑造了他,使每个人都融入规则。个人得到面子,社会得到秩序。面子促进关系社会的自治。
  关系社会是“无为而治”的松散人事体系,各自为政,各自为中心,没有警察法官,全靠本人自觉守法,自愿维护秩序。以现代宪政学的观点看,关系社会也遵循一种“自由秩序”原理,遵循一种不同于市场经济的自由秩序。这类似于道家的政治概念“无为而治”。
  关系网的性质可以“无为而治”,不需要专人维护,秩序自然天成。在无暴力胁迫下,当事人之愿意维护关系网秩序,就其原因有二:一靠利,二靠面子。说利益,维护关系规则,等于维护自己财路,但凡劳动、雇用、生意、为官等,一概依靠人缘。面子是一个人在共同体中的角色。讲面子就是进入角色,不讲面子就是拒绝角色。进入角色就是遵守规则,弘扬共享价值观。一旦个人照此执行,众人面前就很有面子。大家羡慕发财,你发财了;大家羡慕轿车别墅,你有了;大家谈美女,你娶了……如此,面子制度客观上等于一种快乐工具,有面子等于快乐,群体借快乐规范了个人行为。这就像大自然,借性欲诱使人们生育,使人们毕生辛劳。面子实为一种“面子欲”,人们欲罢不能。
  人称国人素质差,作者不完全苟同,也不完全反对。但是有一点需要留意,显露坏习惯大多不当着熟人面,即尽量不在熟人面前没面子。作者尝跟踪调查询问,答案还是“不好意思”,或“没有面子”。在熟人面前随地吐痰、墙角溺尿,“顺”人兜里的香烟、打火机、食品、商品……被人知道后很脸红。但是,一旦没有熟人在旁,这一切对某些中国人来说,尤其江湖化的男人来说,又是如此自然而然,俨然旁若无人。
  在熟人交往中,面子诉求对个人具有约束力。所以,在民间生活,面子文化变成一种约束,防止行为出轨。面子,在某种程度上属于一种苦行。反过来,作为奖赏,它带给个人满足和荣耀,不管是真实荣耀还是虚拟荣耀。一旦虚拟化,就变成鲁迅式的阿Q。从这种层面说,面子是江湖社会的伦理元素,是可言说、可执行的通俗道德,而不是书本上的抽象道德。
  于是,在众多的小事上,面子承担了某种整形作用,对个人一言一行细加督导,从而维护群体自治。
  中国地域辽阔,爱面子风气参差不齐,不可一概而论。譬如操闽南语的闽南、粤东至台湾尤爱面子,而操粤语的珠江三角洲甚少爱面子,说话可以直来直去,不怕伤人。面子风气不同,时兴的做人方式也不一样。譬如贪官腐败,以贪多少金额为目标,有何自律,是否越多越好,两地大抵不同。当然,贪官本来没良心,不讲道德,也不顾法律。良心自律机制是不存在的,但是面子自律机制存在——我知道我很黑,但我不能容忍别人说我黑。这是讲面子的贪官的特征。这里说说面子与贪贿目标的内在关系。
  腐败现象在不同国度有不同模式。在中国,腐败者绝大多数以关系网和死党为依托,如此一来,作案容易形成“窝案”、“串案”。几个哥儿们集体犯罪,攻守同盟,共进共推。腐败的方式,与江湖团伙斗殴的方式并无不同,肥肉若想一人独吞,在中国难上加难。近十年媒体披露的腐败案件,绝大多数都是集体案件。窝案联手经营的战略,植根于人脉关系,机制是交换人情,我跟你“帮忙”,你给我“感谢”。“权力寻租”多半以“人情来往”兑现,通常数字不菲。如此一来,腐败与人情味混淆不清。
  腐败一旦借助于关系网,操作自然与面子有关,受面子因素制约。换句老话说,既然是大家伙一起捞食,拿钱也要漂漂亮亮,脸上有光,不犯规矩,不遭大伙嫉恨。
  在金钱面前,讲面子多则约束多,讲面子少则肆无忌惮。所以在行腐败时,面子也是一种自律机制。腐败,腐到什么程度,面子参与做主。此时,面子称为“影响”和“名声”。但凡顾忌“影响”和“名声”,就是顾忌面子。无形中,构成贪欲边际。从这种意义而言,不讲面子的人可以无法无天,它的好处是捞得更多;坏处是倒霉更快,因为不讲面子,没有人缘。讲面子的人不敢越雷池一步,看起来好似吃亏,其实也是一种均衡。要捞一起捞,要倒一起倒。一圈人倒,比一个人倒困难得多。
  各地面子民俗多有不同,它很大程度上影响贪官策略以及结局。若面子风气淡,贪官便如狼似虎,经常单独作案无所顾忌,腐败涉案金额巨大惊人,八辈子用不完。
  不讲面子铸成单案,讲面子铸成窝案。因为面子与“窝”——关系网和死党,一脉相承。如果借助关系网和死党,案情既不容易败露,数字也难达到如此巨大,彼此关系盘根错节,有许多顾忌因素——家口老小、三姑六舅……此时,面子和人情机制就会发挥作用。
  从江湖意义上说,腐败仅是“混世”方式的一种,与打家劫舍、敲诈勒索、做坑蒙拐骗无异,腐败者本人把腐败当作谋生,其最终目的还在于家庭、家族和亲戚朋友等传统价值。由于存在这样一个价值取向,故而腐败者必顾及自己名声和影响,因为它比钱财重要。有此顾忌,便形成一个“面子自律控制腐败规模”的制约,目的是维护家庭亲情的稳定,而非损害家庭,自己远走高飞。也就是说,在腐败与恋家之间存在一种博弈,顾及面子是一种均衡。
  这是一种微妙的价值差异,演绎结果始终不同。譬如勒索一项工程,爱面子的腐败者必关注建筑外观,甚至夸张地加以美化,坚决不搞成“豆腐渣”。这是不可动摇的底线。勒索越多,越要美观,欲盖弥彰。就在这种观念背景之下,作为行贿者的建筑商,相应形成一种共识,也就是现在流行的“潜规则”,老板、工头、师傅一应知晓,构成腐败分肥的安全机制。顾忌面子、名声和影响,可保大家不出事。盖一栋大楼,水泥标号可以降几分,钢筋可以抽掉几根,盘圆可以烂到哪一地步,劣质水管如何假冒国标,根据建筑性质和用途都有相应的经验数据,以此达到一个最优策略均衡,保障双方利益最大化。施工一旦越过这些常识,极易生成倒塌事故,不同的当事人都会站出来拒绝,避免后患。
  只要有面子制度的无形约束,腐败者贪小便宜顾忌“影响”,犯大案更如履薄冰、小心万分。
  讲面子和不讲面子的腐败者,尽管都腐败,但在手段、目的和结果选择上有所不同。一切腐败都是非法敛财手段而已,背后各有目的。目的不同,过程和分寸自然不同。如果混在江湖,混在关系网,立志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子孙满堂、望子成龙,必以面子价值作人生目的。一旦面子作了目的,必然反过来成为约束,成为自律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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