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国

第40章


嘴里滔滔不绝说的尽是垃圾,心里藏着、掖着要害。只偶尔,露出一字一句,精义暗示给你听,既让你明白,又不让你认为是他说的——“我没说过,我啥时说过?”要的正是这种效果。生活中,若要学习阿庆嫂“听话听声,锣鼓听音”的真功夫,便要先在垃圾话语中,挖掘有价值的碎片。这是在中国做人、在中国近代文化中做人的艰深费力之处。《智斗》一场之成为经典,在于展示近代面子文化的精髓,尤其是展示逢场作戏的真谛,它因触动观众集体无意识而备受欢迎。
  面子制度下的逢场作戏,与名实分离密不可分。若以资深程度比喻,名实分离是小学,逢场作戏是中学,弄虚作假是大学。专业都是江湖。
  江湖逢场作戏,原本源于做面子和撑面子,即拉场子、捧场、做门面。明知自己或对方达不到面子高标准,故意伪装一个“高姿态”,赠对方一个高帽,以虚拟地迎合面子标准。于是,演戏应运而生。所谓演戏,包含的基本技术就是面子术语“做”、“撑”和“装”,就是假象制作。江湖人逢场作戏居多,油腔滑调居多。所以,江湖社会总弥漫着一种装腔作势氤氲,没有一定的智商,很难如鱼入水,畅游其中。
  譬如,手机在中国就是一个很有江湖意味的道具。手机与江湖人有天作之合,只因江湖人骨子里属漂泊者,生活走来走去,行踪不定,手机正可派上用场。围绕手机,产生了许多逢场作戏的文化。譬如将手机倒扣于脸盆屏蔽信号,或者干脆开机状态下取下手机电池,既不显示关机,又不在服务区内,既可以躲避也不授人口实,令呼叫者无可奈何。手机来电,若是追债、求情、老婆查岗之类麻烦事,你不接听,随后必有麻烦。下次见面,情面如何过得去?所以,一定要逢场作戏,靠即兴发挥的假话缓冲紧张——东北人说“忽悠”,福州人说“满说”,上海人说“捣浆糊”。编一堆瞎话,撒些无关痛痒的谎——譬如忘带手机、正在开会云云。只要属追债、求情一类情景,对方也知道你撒谎,无奈之下也予以接受。不接受又怎样?无非大家反目。反而,你撒谎有利于保全他的面子,不是不尊重他,而是粗心和疏忽。若戳破真相岂不是拂他面子,大家下不来台?故而大家心照不宣,该追债的继续追,该求人的厚着脸皮求人,该躲的继续躲。就像一场战争,攻者继续攻,守方继续守,看谁坚持到最后。
  大部分演戏带有程式性,像民间戏曲一般拥有相对固定的台词和脚本。中国人常说:“舞台小社会,人生大舞台!”做戏与做人一脉相承,这也是中国民间戏曲发达的社会基础。但凡某地逢场作戏文化繁荣,地方戏曲必根基深厚。从严格的逻辑关系上讲,前者未必是后者必要条件,却肯定是充分条件。逢场作戏文化促进了戏曲生活,提供了一种社会心理滋养。
  晚清,美国传教士明恩溥初到中国,惊诧于中国人的演戏本能无时不有无时不在。譬如,两人吵架,旁边分明无人,当中一人偏要转过身来,指着周围一个空地方,口中念念有词,大声叫道:“你,还有你,大家都听到了,这可是他说的!”仿佛周围真有证人存在,仿佛他不是自己,而是戏里某个角色,仿佛台下黑压压一片观众。①这种情景,现在渐渐稀少了,真正是改革开放消灭了这种性格。仅仅在三十年前,在作者少年时候,仍时常看到成年人如此装腔作势。
  演戏的核心是程式,尤其是脚本和台词,这种程式与传统戏曲一脉相承。生活就是戏,戏就是生活。生活里演戏与戏里演戏,不可能断绝关系,面子文化与戏曲文化一样源远流长,甚至比戏曲艺术更久远,对戏曲艺术影响颇深。不管面子影响戏曲多些,还是戏曲影响面子多一些,二者相辅相成构成艺术社会学的互动是毫无疑义的。每当戏曲角儿一身行头上台,“哐切”甫一亮相,十足地有面子,台下叫好声一片,既为演员的做功喝彩,也为有面子的感觉称赞,那一瞬间浓缩了面子文化的精华,是面子痴迷的集中体现。
  “亮相”和面子,都牵涉人的脸。究竟是“亮相”继承了面子,还是“亮相”启蒙了面子,只有戏曲史家才可考据。然而,二者共处一条演戏生态链,是面子文化不可分割的元素。演戏源于面子,面子源于名分,名分源于礼教。
  生活演戏的脚本,源头来自儒家经典三礼——《周礼》、《仪礼》和《礼记》。古人向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各种行为都有程式和脚本,不可随意篡改。儒教千年熏陶,遗存的不仅是仪节,同时还有形式主义的思维定势。儒教衰亡后,演戏的剧本不再囿于残存的儒教,也可以改作其他新教条。套话、官话、官样文章仍不绝于耳,内容与儒家没关系,譬如某某主义、某某精神,模式源于儒家。“文革”时代“批林批
  孔”——已经开始批判儒家了,报刊社论仍是科举八股。换言之,以儒家的方式批判儒家,无非一场笑话。
  逢场作戏的程式和脚本,不囿于儒家“三礼”,可以是任何时尚和主流规范。
  中国最小的逢场作戏是寒暄。“寒暄”这个词,本身具有演戏意味。两个熟人街头偶遇,大抵会应酬,不像外国人见面“哈罗”一声完事,若是两个男人,还要掏出香烟,倚着墙角对吸,消磨功夫。寒暄即是应付,并无知心话。中国人很少在街头说知心话,大多是逢场作戏,事先编好了台词——好久不见/混得怎样/老人还好/孩子胖了/有空来玩/啥时聚聚……应酬的话语,都是陈词滥调,却不能不说。这是台词,是寒暄的礼节。这个仪节暗含一种表态,互相留个情面,认同这层关系。如果不再想留情面,不认同旧关系,寒暄就可省却。
  中国的逢场作戏是面子制度的产物,面子制度相当于西方社会角色体制。可以说,面子是中国式的角色体系。世界上任何角色体制分裂后,都可能导致逢场作戏。中国面子敢称世界第一,若延伸到演戏,戏子精神未必敢称第一,只可称一流。论及此,美国社会不遑多让。此处将美国演戏做一借鉴,以比较文化的观点探求演戏的共性。
  美国人没有礼教,但是拥有强制性的价值规范——资本的专制和形式主义的个人主义,偏执的个人独立观和游戏式的两党政治。这些东西形成的游戏规则,个人不论认同与否,都要遵照执行,还要假装出热爱与执著。经历过中国“文化大革命”的中年人去美国生活,能感受到类似的舆论专制,自由名义下的不自由感,以及权力的压迫感。价值规律的压力,是演戏的根源。
  美国人,小到白领求职面试,大到总统竞选,都演戏。譬如就业指导书籍通常强调找工作要善于夸大其词,适当吹牛。按照一般规范,美国人求职默许吹嘘,可以适当夸大。一般先摸清公司底细,然后刻意装扮自己是公司急需人才,面试时表演一番。考官问:“会开车吗?”“当然!”“会打字吗?”“当然!”不妨先应承下来,然后现学。
  吹牛是演戏的一种,即表演一个比自己更有能力的角色。环顾世界,几乎所有移民国家都或多或少流行吹牛性格,即演戏文化。吹牛是移民社会不可避免的传统。在中国,是混子;在美国,是牛仔;在日本,是浪人;在欧洲,是骑士。在中世纪农耕社会,人民定居一地,朝夕相处,知根知底,连隐私概念都不存在,更不用说吹牛了。近代以后,伴随工商化进程,人民开始大肆迁移,移民格局逐渐生成。移民之间了解不深,在交易中留下虚提信用的空间。吹牛作为一个技术惯例,借以展开各式各类逢场作戏活动,并被默许、吸收进社会交易体系。
  好莱坞的商业娱乐片,也属这方面典型。本来无非渲染暴力和色情,刺激观众胃口,却要编造主人公维护正义、英雄救美人的苍白故事。这也是名实分离,逢场作戏。
  至于总统竞选演说,更无几句实话。候选人台上口若悬河,絮叨的都是台词,多半与真想法不相干。竞选班子先做民意调查,自此基础上设计演讲稿,诓选民上当,你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譬如,2004年总统大选,克里当参议员时曾投票赞成布什出兵伊拉克,一旦着手竞选总统,态度180°大转弯,坚决反对伊拉克战争。原因很简单,做参议员代表利益集团的声音,竞选总统代表选民的口味。他竞选失利的原因,或许与两面派脱不开关系,选民们认为其不可信。无独有偶,前第一夫人希拉里•克林顿竞选参议员,起初主张巴勒斯坦单方面立国,后来为争取犹太人选票慌忙改口,狠狠威胁说:“如果巴勒斯坦单方面立国,就给它颜色瞧瞧……”前第一夫人想干什么,只有天知道。
  美国这个典型的吹牛移民国度,其价值体系不仅认同日常社会的演戏,而且还把它上升到理论高度,这在世界各国绝无仅有。美国著名社会学家E•戈夫曼的著作《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被奉为经典。按照戈夫曼自己的说法,该书主题在于“如何管理自己给别人的印象”,用中国话说,就是教人如何做面子、演戏。也就是如何装扮自己,给人以假象,诳人上当。演戏在美国,不光合理合法,居然还有理论,令人大开眼界。这是美国演戏比中国还要高明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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