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国

第43章


病理虽有害,却不乏其价值。以此为鉴,今人检讨江湖也要一分为二,看透弊端背后的益处。假如没有面子文化,没有江湖,近代中国也许早已消亡了。   
后记
  1958年,人类学家爱德华·班菲尔德(Edward C.Banfield)出版了《一个落后社会的伦理基础》。该书详细地描述了意大利南部的一个落后乡村Montegranesi中普遍存在的利己、家庭本位和排斥集体合作的观念和行为,称其为导致贫困的“贫穷文化”。村民们甘心做“家庭的囚犯”,只想最大限度地去获得一些即刻的、眼前的现实利益报酬,没有人愿意增进乡村或公众的利益。班菲尔德解释,社会结构因素引发了这个落后村庄的伦理基础──“非道德性家族主义”,他称之为这个村庄独有的贫困文化;反过来,作为整个村庄本质的“非道德性家族主义”,又进一步影响这个贫困村庄的发展,制造或加深了贫困,形成恶性循环。班菲尔德强调“非道德性家庭主义”是这个村庄所有人长期共同遵奉的价值伦理,“穷人基本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利用机会摆脱贫困命运,因为他们早已内化了那些与大社会格格不入的一整套价值观念。改变贫困的可能,只取决于外部的力量”。
  我想说,中国江湖文化类似于爱德华·班菲尔德书中描述的意大利南部乡村“非道德性家族主义”文化及其制约的落后社会。本书中,我的结论与其惊人类似:社会结构因素(人口与制度矛盾)引发了近代中国社会普遍的“非道德性泛家族主义”江湖,同时江湖内化了国人的心灵,以其破坏性制造、加重了中国社会的贫困,形成中国近代贫困的恶性循环。在意大利,这种文化孕育了黑手党;在中国,这种文化孕育了江湖。从这种意义上说,对江湖的研究具有普遍的借鉴意义,它是社会转型大潮中淘出的沙砾。很可惜,这是一盘散沙。
  此书脱稿后,作者摘少量章节张贴于互联网,有读者误认作者为江湖隐士,更将本书比作清末李宝嘉《官场现形记》;还有读者欲拜作者当“老大”,修研江湖术,令作者啼笑皆非,深感互联网上江湖情结泛滥成灾。如果单看互联网,毋宁说中国是一个江湖化国家。《官场现形记》与本书没有可比性,想看故事的人没准会对本书失望。然而往深远打量,彼此之间那样不同,一个是反思,一个是暴露;虽同系草根社会,诉求大大不同。作者坚持:一个江湖国家不能回避对江湖的反省。
  著名学者唐德刚在《袁氏当国》中有高论:史学是历史记录和历史哲学的整合。有哲学而无史实属天书,有史实无哲学是“官场现形记”。所谓现形记,不免流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价值立场游移不定。
  作者这里自称“草根”学问,诉求一种“公民读本”,从草根层面探究中国社会的内在结构,而不是从官学形态探讨中国的“真相”。所以,作者选择胡适、唐德刚的“启蒙体”,还有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费孝通(《乡土中国》)的“通俗国学”为榜样,务求深入浅出,务求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所谓深入浅出一概出于本土诉求,深也因草根,浅也因草根。至于是否有启蒙作用,作者不敢自诩,仅以此为自励和鞭策。
  童年时,我便与本书有缘。
  不是说我的环境很江湖,倒恰恰相反,它很不江湖。读小学遇到“文革”,学业勤勉,成绩也不俗,常常就引出一种故事情景。但凡沾沾自喜之时(譬如学业期末,一纸成绩单在手),常遇到如此这般:一圈人围着,左边人夸你好,右边人泼冷水,大放“读书无用论”厥词——“成绩好有鬼用,到社会一钱不值”……幼稚的我,如云里雾里,神情茫然。所以,自小我就接受一种二元知识观——书本知识vs社会知识,二者互不相干。具体说:做学生的,要想被人夸奖,去啃书本;要想混世,去学社会知识——抽烟、赌博、拜把子、结死党……简称“社会上的”。当中的奥妙,非一般孩童可以拆解,譬如书本为什么不敢说社会真相,社会为什么不愿渗进书本,这鸿沟怎样形成,大人们也说不清。问题是我提出的,既然大家都说不清,这就等于我自讨一道使命,争取将来有个话语权,尽力说清楚。
  这一道自不量力的使命深埋于潜意识,只偶然想起。以后的岁月,忙于学业和谋生,这破“鸿沟”早已抛至九霄云外。“文革”中,先学提琴,巴望参军或者招工,进文工团混口饭,逃避上山下乡;后来赶上恢复高考,1978年进入复旦大学读书。鸿沟的问题,与我渐行渐远。不过,后来听说当代人文学者许多出自78级,不知这78级与勤思考是否一种缘分,这是后话。
  不过,抛至九霄云外的潜意识,风筝线仍拽在肚里。
  我这一辈所谓“60年代生人”,时值社会反复动乱,一生最大的“财富”就是动乱,是对体制反复变革、振荡、冲击的耐受,长期处于无所适从的矛盾心态。这看起来可能是坏事,说不定也是好事,因为世事变幻看多了,累积对体制内在结构的体悟,以及对体制变革趋势的敏感。就以我个人为例,半生经历了家族中的礼教残余,读书后经历集体主义时代洗礼,工作后经历了改革开放的现代制度转型,一切公开的社会体制冲突都遇见过了。三十而立后,因生活所迫下海了,还要混迹、周旋于江湖……回头看,这简直就是四种社会体制。一个人仅仅在青春期短暂瞬间,就经历三种以上的体制变革,头脑简直发晕,真是十分不幸。然而,这究竟是一种苦难,还是一种机遇,很难说得清。管制我们的制度框架如此急速地变迁,今天向左,明天向右,规矩多变,世事无常,令60年代出生的人们无所适从——既无奈,又多疑;既接受一切,也怀疑一切。唯一得天独厚的就是能身处社会转型中琢磨制度转型。近水楼台先得月,历史上没有一代人能够经历如此之多的制度动荡。无论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还是清末民国,都没有形成过四种社会制度成分混淆一处,如此难于应付。
  十年前一次邂逅,拾回了忘却的记忆。1995年,台湾著名学者杨国枢先生来大陆讲学,赠我台、港“社会科学中国化运动”论文成果汇编十数卷。这套丛书对我启迪之大,在于它凑巧试图解答我心底的困惑——用“书本上的”研究“社会上的”,努力使二者贯通,弥合鸿沟。当然,这可能只是我心有灵犀之下的片面读解,是否“中国化运动”原意并不了然。但是它在效果上相当于贯通中国书本和社会,激起我莫大兴趣。书本和社会的裂隙,我历来认为是近代以来中国的麻烦事。
  换个思路说下去,中国读书人向有读闲书、杂书、禁书、野史传统,文人们逮着《金瓶梅》、《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爱不释手,私下传阅……简单的原因就是真。“文革”期间,甚至《第二次握手》、《少女日记》都广为私下流传。正经书本腻味儿,漫天假话、套话,不契合社会;而闲杂书、禁书反映了社会背后真相——包括无耻的真相,所以读书人爱读,兴趣甚于正经书。我原不关心“西方学术中国化”,以为那是象牙塔里的玩意儿,但我长久以来关心书本与社会的鸿沟,这就与学术中国化内涵“搭架”了。所谓学术中国化,就是关心中国社会的实际;说得更专业些,就是希望建立一种适合中国国情的学术叙述体系。
  众所周知,社会科学是社会制度的产物,其内涵小于社会制度,这与自然科学完全不同。
  自然科学的内涵大于社会制度,其性质超越国界、超越文化。而所谓社会科学的规律,不过是特定社会制度下演绎出的特定惯例和模式,人们将这些惯例称之为“规律”。它是有条件的,局限于本民族社会,实际上它并非自然科学意义上的规律。物理学的规律,从上海坐飞机到洛杉矶,升空前和降落后始终不变;而所谓社会规律,一下飞机就变了。上飞机时,亲戚免费送你到机场,奉送礼物价值不菲;下飞机时,亲戚接机可能要你掏汽油费,吃饭自己埋单。再说大一些的例子,譬如经济学上提高银行利率,有利于降低房地产投资热度。仔细一看,这一“规律”仅相对于彻底市场化的、充分竞争的金融制度而言(依照边际效用学说和一般均衡理论),尤其是相对于开放的投资制度而言;一旦离开市场经济制度,这便是傻话、废话。当然,社会规律跨越不同社会制度后,并非完全失效,也可能是此一部分失效,另一部分有效,因而具有一定借鉴性。
  长远来说,要构建一种针对中国文明的解释系统,只能先构建独立的叙述模式。换作托马斯•库恩的哲学概念,叫做建立“范式”,即从草根生活提炼一套特殊的概念体系,砌筑一种针对性的解释系统。
  五百年来,尽管中国社会不断经历制度转型,但它本身是一个独立社会共同体,性格和特色十分鲜明,一切照搬成熟的西方社会科学对之分析都显得勉为其难——背后的制度背景不同。这既是常见的“隔靴搔痒”式尴尬,也是近代以后中国书本与社会断裂的原因。其实,回想起来“四书五经”与唐宋以前古代社会原本没有鸿沟,鸿沟是近代西方文明传入中国后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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