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普鲁斯特哭泣

第31章


对于别人的好意我总是不好意思拒绝。可是没等女房东的脸上的肌肉舒展开,我就“哇”的一声狂吐起来。我已经滴水不进,因为喝水也吐。除了回到从前的地方去,我还有别的出路吗?我这样想。可是我还有回到过去,回到从前的力量吗?
    恍惚中我感觉到永安这块土地在颤抖。现在我知道,从我踏进永安的那一天开始,永安就把我当成了一枚扎进来的刺,想方设法想把我同化,然后最后仅仅把我变成一颗坚硬的鸡眼而已。永安也因为我而疼痛。
    女主人问起了我的家乡。我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想起了平原、大河,还有母亲,这些似乎都是年代久远的事物,沉淀在我的心底里,早已失去了任何意义。现在,一根外部的棍子捅进来,痛苦地搅动着。女主人让我用笔写下我的家庭住址,然后让他的二儿子带它到叶家渡去。她叫我相信,在叶家渡,他的儿子会找到把信捎到我家里的方法,让我家里的人前来接我回去。叶家渡有邮局吗?我问道,可是我说话已经含糊不清。没有人回答我这个问题。不过,我对许多东西都已经无所谓了,包括那封信。不顾一切地占据我的头脑的是那个我苦思冥想求之不得的问题,我不知道哪一个环节出了毛病了:我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
    我感到悲伤。然而我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沉沉地睡去。
    1992年5月
    
    
    【割台坡的姑姑】
    门外飘着雪。爸爸、妈妈在做馒头。大姐、二哥和我坐在火堆旁打扑克。九点钟的时候,大姐站起来,说:“我们都歇下吧,到割台坡去,吃过中饭就回来。”
    妈妈把面团从锅里抓起来,扔在旁边的面板上,说:“你们早点去吧,早点回来。”
    爸爸把那块粉团抓在手里,忧心忡忡地白了我们一眼。
    二哥也站了起来,我把扑克牌收拾好,堆在桌角。二哥跑过去把门打开,雪还在下,但是已经明显稀疏下来。雪落在地上就化成了水。地面上没有丝毫积雪。大姐找来一只大菜篮,把昨晚买的礼酒、白糖、荔枝和桂圆装进去,盖上一块纱巾。
    “我说你们还是不要去的好。”爸爸说。
    大姐又找来一根扁担。
    “下雪,路滑着呢。”爸爸说。
    “上岭,下岭的时候小心点,”妈妈说,“双脚踩稳了再走。”
    “小军,你到小婶家再去借一把伞。”大姐说。
    二哥唱个喏,原地打个转,出门去了。
    “你们这些读书人的脚怎么走山路?你们会掉到湖里去的。还是好好在家待着吧。”爸爸说。
    妈妈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爸爸,说:“你怎么啦,今天他们去割台坡,踩着你的尾巴啦。”
    爸爸埋头揉面粉。
    “陆军,小军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亲姑姑呢!玲妹也有十五六年没去过割台坡了。”妈妈说。
    “好吧,让他们去吧,他们大了,我也管不着了。”爸爸一面说,一面使劲揉面粉。面板咿咿呀呀地叫着。
    “你这辈子去过几次割台坡?”妈妈说,“你连自己的亲妹妹也不亲!看以后谁还来理你!”
    爸爸低着头。桌子咿咿呀呀地叫着。
    “何家岙有个老光棍,今年六月在家里故世,都没人给他收尸,整个村子臭了半个月。”妈妈说。
    “妈,你别说了,我们不去了。”大姐把手插到大衣口袋里,重新坐到火堆旁。我站着,看门外。雪似乎有点变大了。我说:“雪一着地就化了呢,路肯定不会滑。过了一晚,地上积起雪来,那才不好走呢。”
    二哥双手插在裤袋里,腋下夹着一把伞进门来。“怎么不走啦?”二哥看看爸爸,又看看我们,说,“起来走路啊,今天是正月初三,过了初五我们又得散啦。”
    二哥夹着伞,迈着八字步,在屋里兜着圈子。
    “你不要扮小花脸了!”大姐训斥道。
    爸爸把揉好的粉团切成块,准备做馒头。大姐站了起来,把菜篮套到扁担中央,“陆军,你跟小军扛篮子。”
    “我说句难听的话……”爸爸说。
    我们站着不动。我们能听到爸爸嘴里发出的扑哧扑哧的声音。我们都看着他。
    “你们这些书呆子!这么多的书都是从屁眼里读进去的!”
    “好了,好了,”大姐跺着脚,回到火堆边,“我们不去了。”
    妈妈瞪着爸爸。但是爸爸不抬头,只是狠命地揉着面团。面板咿咿呀呀地叫得更响了。我们再也没兴致打扑克,就在火堆边干坐着。后来,大姐跟我们讲了一些单位里的事情,都很无聊。从师范学院毕业以后,她在县城的一所中学里做了一名教师。两年后,她结了婚,丈夫是一个机关小职员。她已经连续八年没在城里的婆家过年了。每年寒假一开始,她就带着女儿坐长途汽车回到乡下的老家,直到学校开学才回去。婆婆每次都气得不行。
    我们吃过中饭,雪也停了。爸爸步行到乡里去开会。他已经当了多年的村支书了。我们目送着他慢慢消失在那条灰褐色的大路上。
    “现在去吧,四十分钟就能到割台坡,”妈妈说,“让姑姑早点烧晚饭,你们吃了晚饭就回来。”
    我们出门,走在通往村外的土路上。泥路弯弯曲曲地伸出村子,伸进长满小麦和青菜的田野里。泥路已经很干燥,好像根本就没下过雪似的。天空亮堂堂的,有好几朵奇形怪状的薄云正从东向西飘去。一辆满载着牛粪的平板车迎面而来。我们站到路边的麦田里,让它过去。
    一会儿我们就走到杨岭脚下。溪水从山谷的岩石上泻下来,淙淙地从我们的脚边淌过。我们踏上台阶。台阶是用石块砌成的,长满稀疏的青苔。路旁长满了松树和灌木,它们挤挤挨挨的,一阵风吹来,他们便喧闹着朝我们凑过来。
    山岭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低矮和平坦,我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爬到了山顶。我仿佛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里,眼前豁然开朗,除了远处的山峦,没有什么东西能遮住我们的视线,连松树都是那么的低矮,在我们的眼皮底下随风摇曳。我和二哥回头往山下看。大姐肥硕的影子还在山腰上移动。我们坐在路边等了老半天,大姐才呼哧呼哧地挨上来,站在那儿直喘气。
    “小时侯我经常把牛赶到这里,可是一点也不觉得累,”大姐说,“那时我很瘦。”
    我们继续赶路,道路平坦了一些,但是很泥泞。在角落里,我们看到了积雪。路边又出现了小麦和青菜,还有枇杷树。山岗上有一间四方的石头房子,那是守林人住的。
    “快要到了吧?”我问。
    “远着呢,”大姐说,“还要翻一座岭。”
    这时候我发现两只脚开始疼起来。我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脱掉鞋子,把袜子褪下。脚跟起了血泡,血泡碎了。
    “怎么搞的。”我说。
    “你下次还敢来吗?”大姐问我。我不吱声。
    “‘有囡勿嫁割台坡’这是老话呢。”大姐说着,和二哥走到前面去了。我起来跟上他们。
    “姑姑是怎么嫁到割台坡的?”我问。
    大姐叹了一口气,说:“说来话就长了……再说,很多事情我们永远都无法知道。”
    “那你就跟我们讲讲你知道的吧。”我说。
    “是啊,你们应该知道一些父辈的事情——可是知道了又怎样呢。”
    我们开始下坡。山坡开始变得光秃秃的。猩红色的泥土露出地表,把整个山谷映得红彤彤的。远远地我们就看见了下边山沟里的那口湖泊,湖水碧绿清澈,发着阴森森的寒光。
    “那里溺死过一个女婴。后来女婴的父亲被抓走了。”大姐轻声说。听得出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路朝湖边延伸。很快我们就走上了湖边的小路。路很窄,左侧是湖水,右侧是陡峭的山壁。大姐低着头,一边缓缓地挪动着脚步,双臂像翅膀一样张着,眼睛都不敢往旁边瞄一下。我在后面扶着她走。
    “有什么好怕的!”二哥大声说着,大步流星地从我们身边走过。湖泊的下方有许多狭长的水田,巴掌那么大,现在种着小麦。
    要是你没看到这口水塘和这些水田,你也许不会相信经常有人到这里来。
    我们又开始上岭了。这里的山岭没有砌台阶。一条猩红色的土路斜斜地垂挂下来。爬坡比刚才吃力多了,我们得时刻保持前倾的姿势,以免仰面跌倒。大姐喘着粗气说:
    “我们爸爸的命,也许是世上最苦的……”
    “姑姑一定也很苦。”我说。
    “爸爸七岁时死了娘,十三岁时死了爹——也就是我们的爷爷。爷爷是得天花死的。爷爷下葬的时候,六月的太阳很猛。爸爸戴着一顶破斗笠,一个人背着爷爷去山上的墓地。街坊邻居看爸爸走过来就把门‘砰’的一声关上——天花是要传染的。
    “爷爷死了以后,爸爸的弟弟和妹妹过继给了爷爷的一个兄弟(也就是爸爸的叔叔,我们叫他叔爷)。过了几年,叔爷也死了,是在外出的路上被人用尖刀戳死的。第二年的春天,叔婆在山上砍柴的时候被何家岙的一个穷光棍抢走了,做了他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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