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恋曲

17 十七


她从来不知该怎样对待自己的儿子,在不懂事时爱上一位比她大十余岁的艺术家,不顾全家反对冲出家门住进他的公寓。怀孕五个月,才注册结婚,得知丈夫与女学生出轨。她当时愤怒得几乎要疯狂,用一把剪刀绞毁床单桌布窗帘及他所有她曾怀着甜蜜为他置办的衣装,又剪碎划破他所有留在家中的画作。亲眼看见丈夫曾为画那些画废寝忘食多少晚不睡,让他心血毁于一旦,本该歇斯底里地狂笑,眼泪却无法停下。
    刚查出有孕,家人手眼通天为她安排去私人诊所堕`胎,她坚拒。那时情绪激动只想打掉婴儿,亦是被父母阻拦,她的父母也是□□家长,却也满心为她好。已过了堕`胎最安全的时段,强做手术他们担心女儿会出危险。于此时前夫也道歉发誓不再犯,于是她心如死灰,生下一个已不想要的胎儿。却原来,前夫只想哄她生下孩子,新生儿落地满月,他便故态重发。一年后终于离婚。
    这些往事,她从没告诉过邓特风。邓特风亦永远不会知道,为何提起爹地,只会引来妈咪控制不住地激烈情绪。她此时看见他中意一个父母皆有污点的女孩,就如同看见自己当年。曾经受过伤,用再多刺包裹自己,日后生活再顺遂,银钱上再富足,珠宝下始终留着丑陋的疤。
    邓特风的妈咪有一瞬间头痛,她立刻将那些往事倒影强压下去,提高声线说。
    “我不是不给他谈恋爱,我不是非要他娶我看中的女孩子!他中意谁,只要身家清白,是好女孩,娶回家我都不在意!可是他,你看他,为什么偏偏要找这种有爸妈生没爸妈教的女孩!”
    于伟谦道:“Alex,你妈咪一直还当你像以前那样没长大,所以忘了向你介绍些出色的同龄女孩……她是担心你。”
    “我不用。”邓特风只是直直地站在她对面,像一对冰冷外壳包裹的漂亮塑像。“是不是我不用你养,才有资格自己说怎样就怎样。”
    “是!”她下颌线条负气绷紧,尖锐道:“你以为我想管你?责任而已!你什么时候能不花我一分钱,你滚到哪里我都不阻拦!”
    邓特风亦绷着唇线大步走过她上楼,擦肩而过那一刻,竟仍感到心头一点点针扎似细微疼痛,他无理由地相信,她也在痛。
    又是冷战,他坐在房里,内心煎熬。
    过了半个钟头,于伟谦才上楼,又一次敲他的门。
    看见邓特风在收拣行装,反而道:“Alex,我可不可以坐下?”
    邓特风只得暂停,另拖来一张椅子。于伟谦讲:“你妈咪刚才在楼下,咬紧牙关才没哭。她一直没跟你说过,我们什么关系,也是想你不该无端端多个爹地。”这男人说:“我不想当你爹地。”
    “你想说什么。”
    “要走啊?”
    “我会去NY,找份工作,等RISD录取。”十二年级听他妈咪话考过SAT,至今未过期,只需在Early Decision前完成作品集。
    他的个人物品其实都很少,拿上邮册,带上衣柜里挂的陈一平借他穿的衣服。车匙与游戏机都留下。
    他不得不走,且要快。再多留一天、二天、三天,他的情热瞒不过人。以为是米雪,只是人人反对。若他们真探得他喜欢的是谁——他不会有事,他处在安全地带里,可他想象不到陈一平不得不面对什么。这想象不到恰是最可怕:关心则乱,他的心绪已经大乱了。爱情是想象力凌驾于理智认知,在他想象力之中,所有夸张极端都有概率发生。任何一件,都是他承受不了的。
    邓特风原以为这uncle会代他妈咪说什么,不想于伟谦讲的是:“我会劝你妈咪,你长大了,有自己世界。去到外面,需要什么,不想联系你妈咪,可以打电话到我公司。多少能帮到你。”
    邓特风顿觉受挫,他很费力才把“不用你做好人”咽下去。发誓:我一定不会求助他。可能他太年轻,至今无法接受妈咪有了新伴侣。
    这长辈像男人对男人那样拍下邓特风肩膀,陷入自己同样年轻时的回忆。“你妈咪怕你走错路爱错人伤心。但是说实话,你是个男孩子,爱一个人就应该为她不顾一切去拼。不是每一段没人赞成的感情到头都会是错,你妈咪总记得当年为你爹地不顾一切,结果……但是我当年,爱上你妈咪时,也没人赞成,可我一直觉得这是我活了半世做得最对的一件事。”
    尽管于伟谦嘱咐他,要走等两天再走,可以不下楼不见他妈咪,但这两天不要去见那女孩,至少等他妈咪消气。
    然而邓特风就是忍耐不住,要去见陈一平。他留张字条给Uncle David,说照顾好我妈咪,不要报警。——曾经他们母子关系最僵时他搬去酒店,他妈咪即威胁他你再不回来我便报警当你失踪。
    他反锁起门,将字条压在门缝。他妈咪绝不会不要面子上楼叫他吃晚饭,别人看见字条,因为怕她气到偏头痛发作,都不得不帮手隐瞒。
    然后打开窗,天色已暗下来,他爬出去,攀着窗下的屋顶,从别墅一侧的树上到草地,越过景观树丛离开。这样的事他小时把自己锁在房中就做过。只是这一次,脸颊被树叶划过,脚下踩着午后下过雨的湿冷草坪,像偷情那样急切又满心激烈的难过,他并不知道原因。
    邓特风之前通知阿祖开车到屋后接他,阿祖见到他这过分戏剧化的举动,觉得他真是疯了。可是有多少人,能在还可以发疯的年纪,为一件值得疯狂的事疯一次。
    阿祖以为自己玩得够彻底够尽情,而Alex是个自闭。可今天发生的所有都在颠覆他这认知。所以阿祖开合两次嘴,却没说话,关上车门问:“Alex啊,现在是不是去我那里?”
    他想答不是,我只想见他。可又在胆怯什么。明明已冒了这样多险,不曾脚软临场退缩,但想到要见他,他便没来由的畏惧。
    我该怎样跟他讲?不想他承担非难,直觉应当这样就这样做了,连死去生父在纽约的未曾谋面的旧交都未联系上。怕此时不分离会有人借此做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没问过他便擅自决定离开,不知他是否愿意展开一场远距离恋爱。不想离开他身边一分一秒,可此时不敢靠近。已经做出决定,没法叫停,我才发现根本不知这重大决定是对是错,更怕告诉他后他对我生气。
    阿祖等他说话很久,迟迟无言。邓特风的表情让他耐下心未催促。他已甘心情愿为一个人失掉灵魂。
    邓特风声音有些艰难,他说:“有个地方,我想去。”
    车到市中心,静静停在公寓楼下。好像这垂直几十米距离已是他能与他达到的最近间距。在他家楼下,仰头,透过车窗,看得见灯光。邓特风的心逐渐安定下来。他在路边机器刷了整夜的停车费,阿祖先走,把车留给他。晚七点,九点,这街道上行人寥寥,只有彩灯闪烁,晚风吹拂渐变黄色的栎树叶,在夜雨里被公寓屋檐滴水打得紧贴地面。秋天不知不觉将至。
    再过一个多月,到十月,这城市将进入漫长湿冷的雨季。绵延至明年春天方止。
    他坐在车上,开音响,听雨点点滴滴打车窗。想在这里,车上,睡一夜,渐渐困了。蓦地有人咄咄声这样敲车窗,他抬头去看,视线望及车外人那一刻竟凝固。隔车窗上凝结的丝丝冷雨,几乎要溺死在车外人眼中。
    居然是陈一平。邓特风怔忪之余,才想起按键调低车窗。
    车内极静音,凉爽干燥,外面的雨气水滴声扑面而来。陈一平套一件白帽衫,鬓发、领口被雨滴打湿。邓特风第一眼看到他鼻梁上未愈伤口,便又是尖锐心痛。
    他睡不着,半夜在家中清理杂物,要送一整袋东西到楼下储物间。却留意到停靠路边好几个小时的陌生车辆。
    陈一平被淋到觉冷,他不会问邓特风“为何不上楼”“为何不告诉我你来”“你是否不想见到我”,只向后拨越湿越多的头发,单手扶着车厢对他说:“去哪里?你下车,或是我上车?”
    邓特风下意识解释:“我凌晨就要回家。”所以不想打扰你。他又说:“可不可以,去个没人的地方。”
    “那你下车。”
    陈一平打开车门,对他伸出手。
    那是只男人的手,掌骨分明,指甲干净,也被雨淋湿,却从潮湿中生出温暖。
    他将邓特风拉下车,拉着他转身跑进建筑。已淋到一身发潮,带邓特风避雨时还用手为他遮挡雨滴。邓特风手掌与他湿漉漉相贴,被他带下地下停车场,刷卡开一片黑暗的储物间,长长的漆黑隧道里,一步步跟随他,没有说话,只有呼吸声,和同样紧贴的手腕传递一下下彼此脉搏拍子。可心情忽然而然异常平静。
    好似我有一颗心,此刻被人所珍藏。他愿将我的心放入他胸膛。这一秒心情难摹难画,邓特风眼睁睁望着他背影,想,我宁愿死,宁愿在我二十岁上这一刻死去。宁以这种激烈方式保存这一刻心情不朽,从此再不必去经历遗憾。
    陈一平带他上车,这回是陈一平的车。
    “带你去个地方。”陈一平这么说,直至坐上驾驶位都未松开他的手。车灯下他望着邓特风,好似能理解他一切怪异思绪与极端想法。他总是把他当成女孩子照顾,但邓特风不介意,甚至于欣喜。他就像一只不会说话的动物,或是一颗柠檬,那么坦然地需要和依赖着陈一平。有什么不妥,什么不可以?他——陈一平——本就是他独一的恋人。
    他们的车在夜路上开过,朝向大学方向,路过一片片城市中的森林,都是几十米的高大的暗色的树。
    阴影像潮水一样裹挟他们的车,邓特风几度看着陈一平,他稳定的手和流畅的动作,想他像一座休眠火山。自己坐在一座火山旁,等着他下一次可能到来的喷发,竟觉得宁静。
    车停在一座老旧无人的独栋大屋前。没有亮灯,漆黑的阴影几乎从屋内漫出,屋外许多没有扫的落叶。邓特风迟疑着,陈一平已将车驶入灌木丛包围内的车道,停进屋旁车库。
    “我外祖父、外祖母的房子。”他解释说。鼻梁上的碰伤还隐隐作疼,他好像凭空回到青少年时代,也曾在午后的轮胎秋千上摔下弄伤额角、鼻梁。尽管负伤,贴着绷带,仍对未来的冒险充满期望。他的安心传染了邓特风,陈一平打开车门下车,对邓特风说:“来啊。”后者就矜持地抓住他再一次伸出的手。
    这栋独立屋确实没有别人,只有他们。
    陈一平打开电闸,这房屋维持很好,他说:“我隔两周来一次。”灯是老式的壁灯,垂落水晶流苏的那种,壁炉的台面上有手钩蕾丝桌布。墙上,桌上放满相框,玻璃橱柜里满满是要用数十年收集的散碎工艺品。
    邓特风被这氛围打得措手不及,第一个念头即是:我喜欢这里。又因这样突如其来的喜爱自我谴责。他不希望这强烈喜爱是情热中的爱屋及乌,这样的感情相当于一种谄媚。他固执地希望找到缘由说明自己为何喜欢这里,因他将陈一平看得太重,爱一个人,就会时常担忧我的感情是否够郑重,怎样尊重他都不够。
    家私上罩着防尘罩,陈一平几下揭落,先环顾一周,才回转身对邓特风说。
    “我在这里长大。”
    二十年前,他初次在这栋大屋感受到亲情。
    他的外祖父母在他到来的第一时刻引他往车房,他们知他要来,提前买了架这年纪青少年中意的山地车,他那时还不到年龄考车牌。十一、二岁的陈一平对着那架挂礼物卡的崭新变速山地车,从未接受过来自亲人的惊喜,不知道该如何致谢,只能定住形般看向两位老人,然后被外祖母含泪揽住,在他头顶絮絮声说:没妨碍,没妨碍,总会习惯的,以后你就住在这里,陪我们这两个老人家……
    若不是在这里长大,或许他会陷在父母的谜沼里无法自拔。雨天骑车,山间路滑人连车一起滚下树木间的小道,父母会责备他弄散撞坏单车,外祖父母却会令他在家静养一段时间不必返回学校,检查他可有大面积擦伤,骨折或软组织挫伤,头脑是否遭到震荡。
    所以两位老人先后辞世以后,这地方被他封存。并未出租,并未出售,定期重来,有时带米雪有时单人,大扫除及修剪灌木草坪。
    他曾在此吻过婕敏,在屋后她一时童心乍现,坐上秋千,他推她像鸟儿那样飞高,她在空中笑,他在她身后笑。与婕敏的吻和与邓特风的吻是不同的,两段感情也不同。这不是男,或女,二十岁,或三十岁的区别,也没有谁好谁坏之分。每一段,他和他当时爱的人,都全心应对。陈一平想此后一生只爱眼前这一个人,他不知也不想知未来可会有不可抗力。纵使有又怎样?他知道并不是每段感情都可如与周婕敏一样分开仍是朋友,现在他们已不会再次爱上对方的那种朋友;可即使与邓特风的感情会下场惨烈,他不惧怕后果,因为每时每刻尽情相处都已留下记忆供他回味。
    陈一平像海上的云,该降暴雨便降下暴雨,该散开便转身被风推走。他按住邓特风肩膀,一间间房这样带他看过,他自己少年时的房间墙漆成蓝色,床对面高处有一个篮架,床下甚至还散落几本封面是麦当娜与Kate Moss的杂志。整栋大屋的灯都开亮了。仿佛来到一个隐蔽的伊甸。陈一平站在床边,向他招手:“过来啊。”
    见到他之前都在怕,见到他后畏惧却消失到九霄云外。邓特风上前时心中在想:我要吻他嘴唇。微微的兴奋像绒毛撩拨他的胸口。却仍比陈一平晚一步。
    要想主动吻人是不能让人看出你有吻的欲`望的,陈一平轻易吻上他,嘴唇贴合,带着雨水灯光的气息。外面雨声渐大,怎么会又下起夜雨。邓特风闭上眼听,心跳从淅淅沥沥的雨里透出,陈一平吻他,又吻他,他几乎以为会在这里做`爱。睁开眼才看见陈一平望着他。
    邓特风移开脸。“……我肚饿。”
    陈一平笑起来:“煮公仔面。”又说:“要不要喝东西?刚才看见酒柜里还有。”
    于是冒雨去车尾拿一整箱公仔面。邓特风问:“怎么会……那么多?”
    陈一平说:“宵夜来的。”定期要买,以往是米雪煮。她大哥要熬夜她就临睡前煮面,会随她心情放午餐肉方便鱼丸鸡蛋蔬菜。心情好便煮得味美料足,烦闷便糖盐酱醋不分。反正她煮得出她大哥就吃得下。这次米雪搬出,陈一平买了也没有拿回楼上公寓。
    他们拿两份走,进到厨房,陈一平先举双手:“我不会弄东西吃。”
    难得他有不会的事。邓特风也没做过,但他一点也不想告诉他,就研究一番,自己拿牛奶锅盛水开火。
    厨房是开放式,陈一平就抱着臂,靠厨房连接客厅的墙看他应付一锅滚水忙碌。
    如果这就是人生,可以漫长,你说有多好。
    酒柜里还剩下两瓶云岭酒庄零七年的起泡冰酒,他扭开铁丝开启一瓶,找到玻璃杯水洗过,倒出两杯。金黄酒浆上泡沫像啤酒那样,甜如蜜又带着葡萄皮的涩气。他喝了半杯才问邓特风:“其实,你今晚找我有什么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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