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赌

第12章


冯山吹吹枪口,文竹就欣赏地望着冯山,此时的独臂冯山在文竹的眼里就是一道奇异的风景。
    就在这时,槐被孔大狗等人推搡到冯山和文竹面前。孔大狗就说:大哥,这条狗要见你。二龙山上的人,一律把替日本人干事的伪宪兵称为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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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山看到槐的一刹那,眼皮就跳了跳,他呼吸急促。
    伏击时,他们曾有过一次正面接触,那只是短暂的一瞬,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帽子便被槐射掉了。此时,他的头上仍感到凉风四起。
    槐望了眼冯山,他自然也看到了文竹,文竹只看了槐一眼,便把枪插在腰间,走回那间木头小屋里去了,留下冯山和槐对视。
    槐说:姓冯的,我今天上山是要和你赌一次。
    冯山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他冲孔大狗说:给他松绑。
    孔大狗就睁大眼睛说:大哥,他这条狗上次差点要了你的命,他该杀。
    松绑。冯山厉声又说了句。
    孔大狗等兄弟不情愿地松开了槐。
    槐活动活动四肢,仰着脸,把鼻孔冲着天说:姓冯的,看你还是条汉子,你输给过杨六一条手臂,最后赢了杨六,让他暴死,这我都知道。今天我也要和你赌一次。
    冯山望着眼前的槐,他就想到了菊香,他和菊香从小就被父母指腹为婚,如果自己不赌,菊香一定会成为他的女人,也许菊香就不会死,儿子自然也会是槐,他就不会拉着一拨人马上了二龙山,如果是那样,他们一家三口人会干什么呢?冯山无法想象,他一想起上吊自尽的菊香,心里就撕裂般地痛一下。菊香嫁给了痨病鬼丈夫,可她却忘不下冯山,就是在这忘不掉的情感中,他们有了槐。槐小的时候,菊香一直让槐叫冯山舅。后来冯山娶了文竹,槐便再也不叫舅了,每次见到他就像见到了仇人似的。冯山曾和菊香说过槐,菊香望着冯山一脸无奈地说:槐是个冤家呀。冯山也曾和菊香商量过,告诉槐事情的真相。菊香的眼泪就下来了,最后菊香咬着嘴唇说:这个冤家现在咱们说什么他都不会相信,他一直说要杀了你,等以后有机会我再和他说吧。
    菊香后来就把真相说了出来—槐是冯山的儿子,可看到槐从南山上下来投奔日本人后,她还是用三尺白布把自己吊在房梁上气绝身亡了。
    他望着槐,眼神复杂而又古怪。
    槐站在冯山面前不依不饶地说:姓冯的,你以前算是一条好汉,你赌赢过杨六,今天我就是要和你赌一次。
    半晌,又是半晌,冯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赌什么?
    槐就说:我赌那两只橡胶桶和你的命,要是你输了,把那两只桶给我送下山去,然后你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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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山脸上的肉动了动,他的呼吸又有些急促,他就那么古怪复杂地望着槐。
    槐又把鼻孔冲着天空说:姓冯的敢还是不敢?
    冯山没有说话,眯着眼睛望着槐。
    槐又说:姓冯的,你可以把我弄死在这里,我上山前什么都想好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冯山望着槐,一下子想起了二十年前的自己,他抱着为父母复仇的心态走上了赌场,和杨六的恶赌,先是输了左臂,最后又赢了杨六的命。他望着眼前的槐,就想起青春年少的自己,眼前的槐俨然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半晌,又是半晌,冯山冷冷地问:要是我赢了呢?
    槐说:那就随你处置,我既然上山了,就没想过活着下山。
    冯山吁口长气说:我只有一个条件。
    槐冷着嘴角望着冯山。
    冯山说:我赢了,你就离开日本人,去哪都行。
    槐嘴角挂着冷笑道:依你。
    冯山也笑了笑,他从腰间拔出那把盒子枪,扔给了孔大狗。孔大狗接过枪就叫了声:大哥—冯山挥了一下手,众人就都噤了声。他们知道冯山的脾气,说出的话,泼出去的水。
    冯山做完这一切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向木头小屋走去。他推开小屋的门,文竹正在透过窗口向外望着,此时,她仍然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冯山叫一声:文竹。
    文竹没有回头泪已经流了下来,她哽着声音说:你真要跟他赌?
    冯山没有说话。
    文竹抽泣着说:你赢了杨六,你发过誓再也不赌了,好好跟我过日子。
    冯山沉默了一会儿道:这次是为了槐,也是为日本人,我就再赌一回。
    文竹转过身,她满脸泪痕地说:你可是他的爹。
    冯山的身体抖了一下,他的脸白了一下道:他要不是槐我还不和他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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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这句话,冯山就走出小屋,他知道他一直走在文竹的目光中,就像当年他每次和杨六去赌,文竹都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一点点远去,也迎接着他一点点走近。风吹着他的空袖管一摇一荡,他向二龙山上的鹰嘴岩走去。槐跟着,孔大狗等一帮兄弟也尾随在后面。
    鹰嘴岩就是二龙山顶上突出的一块像鹰嘴样的石头,从山顶的石头上突出去,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冯山走到鹰嘴岩旁停下了脚步,指着那块石头说:今天咱们就赌这个,看谁先掉下去。
    冯山说完率先走到鹰嘴岩的岩石上,他让人找来了两条绳子,一头系在山顶的石头上,另一头系在了自己的腰上。冯山做完这一切,把另一条绳子递给了槐,槐没接绳子,冯山说:你不是死赌,理应系上绳子,这样才公平。
    槐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把绳子一头系在腰上,绳子的另一端同样系在了山顶那块石头上,远远望去,他们两人就像一棵树上长出的两根树枝。
    孔大狗等一干弟兄站在远处惊诧地朝这边望着。
    冯山喊:你们回去,该干啥就干啥。
    没人回去,他们要见证自己的大哥是如何赌赢的。在二龙山方圆百里都知道这个传奇人物冯山,当年他和杨六赌得轰轰烈烈的故事至今仍然流传着。后来冯山收手了,来了日本人之后,就拉一干人马上了二龙山。他们都冲着冯山而来,冯山是他们心目中早已景仰的英雄。今天的横赌,没人相信他们的大哥冯山会输,他们的大哥是在横赌窝里混出来的。他们要一睹冯山横赌的风采。在他们眼里,冯山潇洒无比,他站在悬空的岩石上,山风吹起他的空袖管,像一面招展的旗。
    冯山和槐站在一起,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两步之遥。他还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和槐相处过,这就是他的儿子,他的心里渴盼着也纠结着。他不怀疑槐的血性,因为槐的血液里流淌着他的骨血,只要了解自己也就了解了槐。冯山挨着槐站在那里,他百感交集,他真希望喊一声“儿子”,可他喊不出,他就是说出来和菊香的隐情,这时的槐也无法相信。
    苍茫的冬日,在西天中抖了一抖,天就暗了。有风掠过,这是山谷中的风口,满山的风似乎都要从这里经过。
    槐的脸有些苍白,寒风一点又一点地把他浑身的热量带走了。槐敲着牙帮骨说:冯山,要是你输了,你就从这悬崖上跳下去。
    冯山也打着抖说:槐,你输了,就离开日本人,干啥都行。
    槐说:我说话算数,希望你说话也要算数。
    两个人就那么凝望着,冯山的眼里有爱怜、宽容,甚至还有希望。槐的眼里只有仇恨,他的眼睛恨不能射出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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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槐打着抖说:冯山我一定要赢你,为我娘报仇。
    冯山说:你娘是你气死的,她的死和我无关。
    槐又说:我娘对你那么好,可你辜负了她。要是你娶了我娘,我娘现在一定坐在热炕上吃香的喝辣的。
    冯山不知说什么好了,他以前动过娶菊香的念头,那时她得了痨病的丈夫还活着。可那会儿他还是个赌徒,他的目标还没有达到,他不可能娶菊香,就是他娶,菊香也不会嫁给他。再后来菊香的男人死了,他也赢了杨六,把当年父亲输给杨家的母亲又赢了回来,可惜那只是从杨家坟地迁回来的尸骨了。他把母亲的尸骨和父亲的尸骨合葬在冯家坟地时,他喊了一声:爹,娘来了—便泣不成声了。作为男人和儿子,他的孝已经尽到了。他身上也是一身轻松了,他最大的目的完成了,他就换了个人似的。文竹是他从杨六手里赢来的,活赌变成了死赌,不知从哪一刻起,文竹走进了他的心里,他也走进了文竹的心里,他发现时已经走不出来了。他知道自己这一生注定要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是因为他的心,他一刻也没有平息过。菊香不可能和他过这样的生活,他太了解菊香了。因为赌,菊香父母说死也不同意菊香嫁给他,他也不想让菊香为他提心吊胆,他只能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在和杨六最后赌博的日子里,文竹走进了自己,他顺理成章地娶了文竹。当年他娶文竹时,菊香曾私下里对他说:冯山,这都是命,咱们的命从生下来就不一样,要是下辈子有缘,你再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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