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华如璟

第50章


  姚兆勇的话,在第二天便应验了。
  这日清晨时候,孔莎迷糊听到雨珠嗒嗒掉落,又迷糊梦见小学的铁门,梦到六年级的春天。上课下起雨,天气陡凉,课间休息,老师忽然叫她去取衣服,是奶奶冒雨送去的,放在传达室,她去的时候,只看到奶奶撑着伞,蹒跚远去的背影。奶奶那时候生病,还坚持在工厂加班,又瘦了好些。她那时捧着衣服,不知为什么,忽然泣不成声......
  孔莎起床后,梦忘了大半,还隐约记得一点残缺的片段。仿佛还记得梦见了姑婆,站在水缸边淘米,鬓角有白发。姑婆很疼她,每次去她家串门,她总会塞很多零食和零钱给自己。可姑婆过世太早,好些年都没梦见过童年了。忽梦旧年事。孔莎心里有点萧索。 
  孔莎原本想休息一日,可是一早,涂霞虹接到保安的电话,声称一位麦高的总经理,想拜访孔董事长。
  麦高经理进了别墅,孔莎请她入座。她面庞圆润,笑起来亦格外好看:“孔小姐,我们股东想和你谈一谈,他本人没时间过来,专机已经备好,三个钟头后起飞。” 
  麦高的股东,必定就是指使姚兆勇他们的人,也必定是和妈妈自杀真相有关的人。孔莎心中有数。那人终于肯现身了,她倒是要见识见识,究竟是何方妖孽在作怪!
  麦高经理陪孔莎到了机场,径去停机坪的私人飞机停泊区。
  孔莎下车便即顿住了,最近那艘白色的直升机,机身上喷着极简的“TOM”标识,分明是汤武的专机!麦高经理在她身侧笑,手臂往外推,做个请的手势:“这就是我们老板的专机,请孔小姐登机。” 
  孔莎好像有些明白了什么,可是又觉得什么都不明白。不肯信的。不可能是他,不可能的。
  下午四点,专车又将孔莎送抵M市中心,泊在一座一百六十米高的住宅区前。这里是汤武的居所之一,四十五楼整层,宽绰如别墅。孔莎下车,又是一顿。便有人前来迎接:“孔小姐,请随我上楼。”
  过了森严的门禁,那人又礼貌有加,引孔莎至电梯大堂。电梯一层一层往上升,她的心却在一格格往下沉。数字跳到“45”,电梯“叮”一声停了。
  从电梯大堂,到正门入口,孔莎一步沉似一步。有管家模样的妇女,站在门内,轻声细语:“孔小姐,请先随我进房间检查,我们这里禁止手机,禁止窃听器和摄像机,您的包我会保管好,谢谢。”
  女管家检查毕,又笑着,请孔莎随她前去。过了两道欧式的隔断,在一间大客厅停下。“他也刚回来,你们慢慢聊。” 
  那人个子高大,站在暗蓝天鹅绒窗帘下,淡蓝的西装,连背部的裁剪都很流利贴身。
  这个背影,太过熟悉,他化成灰,她都识得。可是不敢相信,不可能是他。 
  汤武蓦地转头,远远地看她。窗帘松松束着,垂下大折大折的褶子,在他头顶上倒悬,似深海波浪。他是海水溅起的那痕波浪。两个人像隔着一片深蓝的海。
  竟然真的是他!仿佛走过了沧海桑田,走过了雪拥蓝关,走过了八千里路云和月,她只希望乡音无改,只希望山围故国周遭在,可是,她走回了故里,一切却陌生得令人迷茫,她的相邻早已或死或奔走,她的故国,仅剩下一座空城。
  潮打空城寂寞回。 
  她想起苏轼那首《江城子》:纵使相逢应不识。她只觉如堕烟海,仿佛生死两茫茫,她惊声问:“你是汤武?”分明知道是他,可是着实不敢相信。一直躲在暗处,算计她,甚至可能连妈妈和妹妹都一并算计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他?! 
  汤武没回答,只见万秘书从另一侧走来,向孔莎笑:“哎哟,孔小姐,好久不见,这边有请。”
  汤武向孔莎淡淡点头:“他们先和你谈,我换身衣服,在酒室等你,管家会带你过来。”
  他们进了书房,田秘书和许律师也在场。 
  田秘书乃是汤武第二秘书,他笑了笑,先开口说—— 
  “我先来总述一句,和姚兆勇合作的人,是我们;麦高的股东,是汤总;睿宸的新股东,是汤总朋友;朱瑾瑜之前炒股,从证券商皆的款,归拢到最后,都是汤总出的钱;BJ真正的马赫特,也是汤总的朋友,而BJ的股东,是汤总。” 
  接着,由万秘书如是说—— 
  “朱瑾瑜不是还欠证券商八亿吗,她不仅以四征土地做抵押,她还以长征股份做抵押。
  “杨清诗承担了她的债务,还不了钱,就把长征百分之百的控股权,全部转交给证券商,你手头,根本没有股份......
  “遗产交割的时候,蔡律师给你汇报过长征股份的问题,文件里也提了,可你好像没有留心,因为是附件里提的......而你最先看的那份附件,和你最后签订的那份附件,不是一个样,只怪你自己不仔细,法律讲证据,从文件上看,长征股份转让的事,你是知情的,你死不承认也没用。”
  继而,许律师如是说—— 
  “另外,和你签借款合同的马赫特,不是真正的马赫特,所以,那份借款合同,根本没有效用,算你伪造,你那就不算借款,算是挪用款。
  “不仅如此,夏伟峤会主动揭发你,说你以董事席位做条件,贿赂他协助你谋财。
  “具体来说,是这样——你在明明知道自己没有长征股份的情况下,逼他伪造虚假项目,骗取BJ五亿资金,还有马赫特朋友的十三亿资金,然后你把骗得的其中八亿,用以还债......
  “我还会代表汤总起诉你,你以卖长征股份为名,从他那里诈走四亿,也是用于还债......这两样,算合同诈骗罪。”
  万秘书补充说—— 
  “孔小姐,后果你明白吗——诈骗数额在二十万元以上,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你的情况,足够判好几次无期徒刑!你放心,律师团早准备好了,你有前科,我们有证据证人,要告你,随便一个律师,就足够应付。
  “不过,你了解汤总,凡事要万无一失,为了怕告不死你,他特意请了十个律师,每个人在经济犯罪这个领域,至少都有十五年以上经验,保证告得你心服口服。”
  最后,田秘书如是说—— 
  “你可以向法官辩解,声称一切都是我们设计陷害,大多数犯人,都不会乖乖认罪,总要狡辩,除非你拿得出证据......而我们做事,从来手脚干净,如果你都能找出证据,那汤总也不需要雇用我们这种废物了。 
  “最后还有一件事,世昭不是在进行收购调查吗,他们马上就会查出,四征实际债务是二十六亿......你还了其中十二亿,还剩下十四亿,这与他们最初预估的十亿,差了四亿,所以,他们很快就会放弃收购。”
  ☆、第 34 章
  管家走进酒室,将窗帘悉数拉开。暮秋连降几场雨,已凉得像往年的初冬天。
  虽是愈见寒冷,这天却意外晴朗。太阳大是大,亮也是亮,可是照在身上,丝毫没热度,像纸糊的老虎,中看不中用。
  汤武进去时,管家已开了瓶酒,正将一个杯子搁在小桌上。素日来客,汤武至少会提前一日知会,她因拿捏不准他是否要留那位孔小姐吃饭,微笑问:“晚上的菜,需要多准备一份吗?” 
  汤武打开玻璃柜,多取了一个酒杯出来:“不用,一会儿田秘书他们走了以后,你带她过来。”
  田秘书他们陆续走出书房,孔莎死死抠住沙发扶手,左手食指却嵌在雕花凹槽里,一阵夹痛。那痛感立即在全身游窜开,她不断打寒战。 
  百米高的楼层,户牖紧闭,听不见半点市声。复古落地钟的嗒嗒声,自己的呼吸声,以及寥落的风声,在耳中逐渐淡了、淡了,轻如蚊蝇,只听得耳廓内一阵嗡嗡响......嗡嗡......嗡嗡。她茫然地睁着眼睛。他的书房极宽敞,三壁皆是欧式书柜,红橡木上满是卷草雕纹。花纹一卷连一卷,框架一层叠一层,书本一本挤一本,像枷锁一样,将她死死捆束。
  直到管家进来,轻轻拍拍孔莎肩膀:“孔小姐,他请你过去。” 
  汤武在酒室深处,临着窗户。他斜对着她,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好像是相框,还有一个芭比娃娃。外面太阳刺眼,她看不清相片上的人,也看不清汤武的神情,只能看到他发光的轮廓。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生疏。叫人心都冷了。
  管家合上门。孔莎向他走去。
  鲜红的羊毛毯,厚厚铺了一室,光线亮堂,衬得那颜色,像火焰一般烧起来。她双脚似紧紧箍着什么,刀割一样,稍微移动,就齐往皮肤上割。因此,她每一步,都像是踩着刀尖。那样深沉潋滟的红,踏上去就是一种灼烫。 
  上刀山,下火海,原来便是如此让人寸步难移!
  孔莎实在走不动,扶着近处桌子。那大理石的台面,跟冰块一样,冷且滑。她的手其实没有动,可是她全身簌簌颤抖,只觉得自己的手在往前滑,仿佛无根的浮萍,完全扶不稳。
  汤武倒是寻常的样子,只是换了居家的灰色羊毛衫,显得平和许多。他向她走过去,递了一杯酒给她:“刚刚知道自己会蹲一辈子监狱,吓成这样,也难怪,喝点酒,再慢慢跟我来算账。”他仿佛在看另一个人,脸上似笑又非笑,形容不出的复杂。
  这种笑,似一朵昙,砰然坼裂,却令孔莎心下怒海滔天——都已是这步田地,他竟然还能若无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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