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难做

第5章


手机闹钟不识趣地响了起来,他赶忙捉过来按了。老婆笨拙地翻了个身,他怕她醒来打破自己的宁静,就屏住呼吸不动;但她真的不动了,他又觉得有些自私,就轻轻探身过去,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下。
嘴里腥臭难闻,舌头像根脱水的辽参。他缓慢地下了床,去卫生间解手,澄黄的尿射进马桶,带着羊肉的味道,唉,男人一奔四十,怎么撒尿都是臭的?腰上的酸痛袭来,让他本已舒展的眉头又拧起来。手机狂震,闪着诡异的蓝光。他忙振作精神,一溜小跑窜到阳台上接听。冰凉的风钻进他睡衣的缝隙。这么早打来电话,如不是骗子,就八成是个女人,要么是她,要么是她,要么是她,要么是……她叫什么来着?电话接了,却是小白,告诉他十点到省厅开会,纪念几个死在爪哇地震的省厅官员。他看了看表,才六点半,这笨蛋发个短信会死么?
反正清醒了,他就去阳台上活动腿脚,看看这城市爽朗的早晨。昨夜风声入耳,地上想必落满了斑斓的迎春花瓣,它们在变作尘泥之前,会随着人的脚步起舞。可地上一片花瓣都无,那几个该死的保洁员竟将它们勤劳地扫去了。他厌恶地骂了句,扭了几下腰,仍空落落地疼,真像少了个腰子似的,许是真的冤枉了那个老大夫呢。年华将逝,雄风不再,老六已经不行了,你陈麦还能硬挺多久呢?
去年大寒那天,外边冷得像世界末日,他和老六光着膀子在包房里喝酒。老六哭了,陈麦也哼哼唧唧地哭。二人哭得动容,泣得真切,鼻涕眼泪和酒把沙发弄得狼藉不堪。见客户在自相残杀,两个小姐就放松了紧绷的脸蛋和身材,叽喳议论着这两个傻男人。他俩罗着锅子搭着肩膀,像断背的情侣,哭诉着小姐们听不懂的往事和心事。他们哭笑打闹,最后竟喘不过气来,头顶着头拼命呼吸,像两条陷入泥沼的胖头鱼。可是,等天亮了,酒醒了,洗漱干净,用梳子捯饬捯饬,他们就又像那么回事儿了。他穿上制服,照样是英武的人民警官;老六穿上西装,依旧是成功的商业精英。他们潇洒地给小姐扔下不菲的小费,笑着走出门口,昂首挺胸地回到另一个世界。
我站在远方
眺望自己
他蒙着双眼奔向死亡
你的麦田拔地而起
蓝天里刺满金黄的欲望
你的故事是风中的眼泪
他的嘶喊是痛苦的麦芒
夜晚的弦月无坚不摧
星辰比泪水还要沉重
落在传说里白马的故乡
未来是你的马缰
麦芒是你的衣裳
他挥着你带血的衣裳
忍着痛迎风呐喊
手执生锈的铁链
热泪成行
那热泪在夜里
流成了冰河
千年的河岸
青草忧伤地生长
可那盏无知的月
在远古的大地升起
在白马和星辰放声哭泣的夜晚
将你我相爱的世界
劈成了土地和海洋
陈麦放下笔,丧气地靠进皮沙发,Ⅴ⒐②抓起纸来想揉了它,突闻脚步声走来,忙把这页诗塞到抽屉里。他穿上皮鞋,轻咳一声,将桌上的文件翻来翻去。门开了,却是清洁工。她面无表情地倒了根本没东西的垃圾桶就出去了,像是刻意来清扫他的情绪一样。陈麦恼火地扔下笔,这番掩盖用错了人,他苦笑一下拿起电话。
陈麦告诉小白,说省厅的会不去,就说我在执行任务。小白应了一声,却说不去不好吧?陈麦想了想就派了一个副队长去,吩咐他别乱说话,也别睡着了。
看了看表,午饭时间还没到。陈麦从抽屉里掏出本书翻起来,是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他不喜欢这本书,却总能看下去,他厌恶亨伯特这个恋童癖,却欣赏亨伯特对爱的简单执着。他隐约觉得自己有天会像亨伯特一样有个倾诉的机会,对着一对倾听的耳朵,一支将尽的蜡烛,或是一面斑驳的墙,说出他的一生的爱情。
陈麦自幼爱书,他舅舅曾说他有文气,长大后会是个作家或者诗人。老五曾说他最好去做个流浪诗人,年轻时骗骗姑娘,老了后骗骗读者;但你没准会成个流浪汉,在这个国家写诗,连烟钱都挣不出来,而且也没人看,除非你像海子一样去卧轨。
当了市局治安队长,官场倾轧,声色犬马,笔端已是锈了,就像一个掌握了所有花活的男人,竟弄不出久违的高潮。艾楠像一粒药效持久的伟哥,燃起了他创作的欲望,令他又拿起了写诗的笔。艾楠说一个邪恶的人不会如此温柔地吻我,一个麻木的人也写不出这么动情的诗,你外表强悍犀利,内心却敏感柔软,这是一种美好的精神分裂。
也许那一天,他开始真正地喜欢这个狮子座的女人。
人贵自知,他深知这情怀在这世间的可笑。你若和周围的人说写诗,无异于宣告你是神经病。有了解点底细的人在饭桌上提他其实是个带枪的诗人,他必骂回:“狗屁,你丫全家都是诗人!”
小白一直帮他保守着这秘密,因一次他把一首诗用短信发给艾楠,却不留神错发给了小白。小白大惊失色,后半夜打来电话问出了什么事。陈麦红着脸解释半天,最后承认这诗是他写的。
他和艾楠的相识就是因为一首发表的诗,他并不满意,但它显然感动了艾楠。艾楠帮他改了几句,诗竟亮了几分。艾楠向这笔名为“废枪”的作者约稿。见面之后,约稿就成了约会和搞,这一搞就是两年。
局里上报省厅,给治安支队全体和各大队记了嘉奖,受伤的几个弟兄只记了个人二等功。陈麦火冒三丈,人都废了,给什么二等功?被汽车撞飞的兄弟高位截瘫,拉屎撒尿都要有人帮忙,救自焚者的兄弟一张脸烧成了包公,女朋友眼见着就吹了。这帮孙子,你们裤裆里的东西天天都立一等功,却只给因公致残后半辈子毁了的兄弟记二等功?
半个月过后,这件事平息了下去。领导们安抚干警,当官的安抚百姓,没闹事的都补偿到了等量钱财。闹事的先驱先烈很快变成人们的谈资,马场事件很快烟消云散。有人就说,其实不用这么激烈的,你看政府不也给咱们安置了吗?和咱无产阶级政府作对,斗争只是手段,可不是目的。
照往年,阳关市春凉已过,街上的年轻人早知冷暖,已迫不及待地换了短衣。可今年走了邪,西边不来风,南边不来雨,春寒里倒来了一片饥饿的蝗虫,它们往往秋后才来呢。蝗虫像从天而落的海啸,一夜便摧毁草原。政府说已经得到有效控制,传言说蝗虫已经咬死了蒙古包里瘫痪的老人。春寒和蝗虫刺激着人们的神经,喝酒吃肉,吹牛放屁,甚至谈情说爱,都没了心情。
灭蝗大军浩浩荡荡开向不远的草原,公安系统也加入其中,挥打得天昏地暗。夜晚,陈麦和兄弟们围着篝火,喝着蒙古烧,烤着肥蚂蚱,看着学生们活泼的舞蹈,继而叹着气说,草料都被它们吃光,这冬天的牛羊肉可就又得涨价了。
局里召开全市各分局及直属单位月度工作会议。开会之前,各支队的头儿饶有兴致地说着扫蝗的奇闻异事,但严肃的文局一进来,众人便收了笑容,审犯人那样正襟危坐了。大家清咳着嗓子,打开各自的笔记本。文局照例环视四周,像要找一个案犯似的。他用浑厚的后山口音说了开场白,简要地对各部门这个月的工作予以肯定。大家抿着嘴唇,眼皮耷拉,知道前面的都是废话,后面才是重点。
陈麦听得昏昏欲睡,脑子里乱七八糟。那天在云铁山家胡的那把一条龙到底算对没有?总觉得他老婆少给了八百,自己明明是庄家多着一番呢?钱是小事,又被这东北娘们算计,很是窝火。火车站边新开的那家桑拿中心什么来路?给自己明目张胆地上贡,还有点抠门,一张金卡才存两万消费?上小学的儿子又惹事了,一脚把同学的小鸡鸡踹成大萝卜了,弄不好断子绝孙了,怎么才能搞定他那不依不饶的开出租的老爸呢?听说云铁山天天往政法委刘书记和省厅领导家里跑,这小子管刑侦,总和下三滥打交道,哪来那么多油水?摆出架势要和自己争这个副局长啊?想得美!治安维稳是局里最重要的工作,还能让天天和女尸打交道的云铁山骑到脖子上去?嗯,还有,上次投到杂志社的那首诗被北京一个杂志转载了,他们主编邀请自己去开个诗歌研讨会,去不去呢?那些诗人可都缺心眼儿,一个个神经兮兮的,掺乎这事,别传回单位有什么负面影响;还有他那个越老越缺心眼的老妈,非要拼命写儿歌,把三字经写成了儿歌大白话,写得比圣经都厚,老催着他找出版商,说这是一本旷世奇书,前无古人……
一条短信震了他的裤兜。老四说他和老二已经来阳关市一周,忙于诸事,今天好歹空了,想今晚拉着老同学们喝上一桌,体验一下地道的草原风情。
文局说一个部门就拍一次桌子,把各个队长训得小脸煞白,尤其是云铁山的刑侦。
“……你们攒那么多案子不破,想下崽吗?积案这么多,阳关频出大案,罪犯就是看你们刑侦没用才遍地开花。没事琢磨琢磨那个连环杀人案怎么突破,你们少打两圈麻将不行吗?一副牌九种胡法你都能打出来,却连个光天化日下的强奸案都破不了?有录像,有人证,罪犯还没带套,证据搜集得那么全活,就抓不住这个采花贼?”
“交警支队怎么回事?一个兄弟被撞残,一个兄弟被一刀捅了,这个月又伤亡两人,你们就没点安全意识?禁毒支队的马队长呢?怎么还在凉城晃悠?老说有大鱼有大鱼,两个月过去连个虾都没捞着!连全体会也不回来开?不开也罢了,连个招呼也不打?不是那边又养了二奶,乐不思蜀了吧?”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